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美丽人生> 第1章(1) 如果,如果不是那个夜晚你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明白我失去了什么。还好,在浮光掠影的一刻,我伸手抓住记忆的一角。幸福,它慢慢地向我走来。 苏亦文最近总是失眠。 昨天晚上,他又失眠了。晚上十点开车回家,洗澡,喝一杯白开水。造型简洁明快的壁灯散发着温暖的淡黄色光芒,他擎着水杯,斜靠在床上等待头发干掉。听着梳妆台上的闹钟嘀嘀嗒嗒地一秒一秒走过,空灵的声音在沉寂的夜中更显真切,声声敲击着他的心房。喝完杯中最后一口水,他边放水杯边看一眼闹钟——十一点半。他随手关闭台灯。 身体是极度疲劳的,四肢舒展开来,全身的细胞和神经都松懈下来,除了大脑还在飞速运转。闹钟响了一下,提醒他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可是,他睁着两只疲倦的眼睛,毫无睡意。头脑虽然处于放松状态,却保持着工作时的清晰。有些模糊的影像在他的头脑中晃来晃去,他捕捉不到。似乎是一头长长的发,又似乎是一个淡淡的笑。那笑,凝在唇边,固执地不肯散去。 他叹口气,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空荡荡的房间中什么都没有。可是他越来越越意识到,某些东西正在他头脑中慢慢生长。无力抗拒,无力阻挡。他想挥散这些影响,回复他从前的生活。他一向有控制事情发展方向和规模的能力,在他的世界中没有一人按他的步调行事。他满意这样的模式。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自己的睡眠都无法掌控了呢?在他的记忆中只有睡不够而无睡不着。三十三年岁月中唯一的失眠以及它带来的无力感。 凌晨三点钟,他放弃了。打开台灯,在昏黄和黑暗交换的那一刻,一张带着淡淡笑容的女人的脸点亮了他的记忆。 是仪汐的笑脸。 他整个人在瞬间呆住,身体和头脑同时处于僵硬状态。好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要将那张笑脸镌刻至心。但是,她一闪而逝,什么都没留下。 天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整个夜晚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而这两个小时中他一直在潜意识中寻找关于仪汐的东西。但他仿佛掉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他困在里面,前进不能,后退不得,什么线索都找不到。那张笑脸恬淡安静,她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他又叹一口气,硬生生地将这种欲深入下去的情绪压下。镜子中大大的黑眼圈极其明显,想遮都遮不住。 他坐定在餐桌前。刚从厨房出来的黄妈大叫一声:“阿文!” 他吓一跳,“黄妈,怎么了?” 黄妈虽然已有一把年纪但动作还是非常灵活。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双手叉腰,开始了苦口婆心的训斥:“我说阿文啊,你在公司拼命我看不到管不着,但总要睡觉吧。你看你这两个大黑眼圈,你看看,多憔悴。” 黄妈是他妈妈的贴身女佣,从小和她一起长大,跟她嫁到余家。妈妈离婚后又与她一起搬出余家,照顾他长大,与他们不离不弃。因此,他对黄妈一如妈妈那样,耐心地听她的唠叨,听训斥时的眼神温和而放松。妈妈和黄妈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她们可以对他做任何事情,说任何话。他不能保证全部都听,但是在听的过程中他绝对会微笑,绝对会顺从。 这是一种亲情,一种内心中真正在乎的表现。一个眼神,万千情意蕴含其中。 黄妈讲完了,板着一张脸为他准备上班的行装。他吃着如平常一样的三明治,味同嚼蜡。他皱一下眉,心中忍不住想问为什么。 一切都乱了。睡眠,早餐,工作。 苏亦文乘电梯进入十八楼的办公室,请秘书江小姐帮他备一份咖啡,随口问:“何助理还没来吗?” 江英有点忐忑不安。苏亦文冷若冰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再加上那两个特大号的黑眼圈,气氛绷到极点。她揣摩着该怎样回答才不至于让他脸上再多加一些黑线条。 “苏总,何助理打电话说路上……” 他截住话尾:“塞车是不是?打电话给他让他跑步来。” 江英愣住,半天说不出话。 他挑一下眉,没有任何语言。 江英哦了一声。事实上,何平助理是个迟到大王,头脑里装着数不清的借口和理由。因为同在总经理身边工作,他面授机宜,指点她在他不在的时候拖住苏亦文。哪知道她还没讲完第一个理由,苏亦文就命令她打电话。她小声说:“苏总,我出去打。” “不用,你就在这里打。”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按着何平的号码。每按一下心就颤动一下。 小甜甜布兰妮的歌声响起。江英回头看到何平一贯的笑脸,叫了一声:“何助理,我在拨电话给你……” 何平回她一个明白的手势,“谢谢你,江小姐。麻烦你帮我冲一杯味道醇正的蓝山咖啡,一块方糖。江小姐要帮我亲手冲啊。” 江英小心翼翼领命而去。哎,何助理虽然有点吊儿郎当,但比起那个正襟危坐一副关公相的苏亦文来说好相处多了。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模式分为很多种,苏亦文一直高高在上,而何平却会将自己放在与他们同等的位置上。坦白说来,他们只是自己工作的上司而已,就实际而言根本不会影响自己的私人生活。但是,在下班等公车短暂的几分钟时间,活在脑子里的是一脸笑容的何平。那个苏亦文,他,不会孤单吗? 何平嬉笑着凑到苏亦文面前,两只眼睛睁得比铜铃都大,“哇塞!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怎么到了远山科技?我得赶紧打电话痛斥国家动物园将它领走!”边说边掏出手机,惟妙惟肖! 苏亦文哭笑不得,刚刚被他挑起的怒气早已消失。他喝尽杯中黑咖啡,口气平静地说:“何平,我睡不着。” “怎么可能?”何平不置信地提高音调,“谁不知道老大你一沾枕头就睡着!一天只有五六个小时可以拿来用作睡觉,你还闹失眠!” 相较于何平的大惊小怪苏亦文仍是一派平静,“是真的,已经三个星期了。” 何平静下来,“为什么?我帮你约何静。”何静是何平的妹妹,一个小有名气的医生,开着一家私人诊所。 “昨天晚上我似乎看到了仪汐。” “在哪儿?她来找你啊?” 苏亦文一脸挫败,“她从未找过我,只是我模模糊糊之中看到她的笑脸。自从上次特刊采访我提起她一次后我就开始失眠。” 近十年远山科技有如一支绩优股,声名节节上升。但苏亦文作为远山科技的创办人与总经理行事低调,对外不作任何宣传和炒作,对内管理以严格著称。外界流传远山的掌事者苏亦文是个冷面包公,在他手底下做事如履薄冰,随时都有被炒鱿鱼的可能。新闻界一直想做他的个人专访,目的是将他的神秘面纱揭开。苏亦文不肯答应。何平是中间的调解者。他说:“老大,请您以公司为重。您知不知道,只要您在特刊上稍微露一下面胜过手下人拼死拼活干三年!您行行好,现在我们正要开辟新的市场,需要大规模的宣传。您看,您相貌英俊,才华横溢,风度翩翩,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只要您稍稍说那么一两句话,外界的谣传岂不不攻自破?什么冷面包公?有没有搞错,就凭老大您这张脸,再笑那么一笑,天王巨星也不过如此嘛。答应了吧,这对公司的形象重要无比。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地点您定,细节我负责,而且我保证在今后的一个月我绝对不迟到一分钟!” 事实上他能够答应做采访完全是因为开拓市场的需要。事前何平将记者要问的问题拿给他看。他大致浏览一下,没有很过分的问题,不涉及他的私人生活。就这样答应下来。那一天和他度过的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把手边的文件收一收,随意地接待记者的采访。他们按照事先所准备的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进行,非常顺利。直到要结束的时候那个记者很突然地问:“苏先生,我看到您手上戴着结婚戒指,但外界从不知道您已婚,从未听过关于您太太的丝毫议论。想必您爱太太极深吧,否则怎会如此保护她!” 那个时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他盯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光芒四射的钻石映着他瞬时苍白的脸。他太太?那个叫做林仪汐的女子与他离婚了。他们有多长时间不见面了?哦,自从三年前他们离婚,他从未见过她一次。林仪汐这个名字以一种强烈的冲击力席卷他全身以至所有的末梢神经,他拼命想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但在钻石的光芒摇曳间他只记着她叫林仪汐。 记者轻声催促。他的声调不自觉地变硬:“我可以不回答吧。” 记者是见惯场面的人,刚刚的提问也不过是好奇而已。虽有强烈的欲望想知道,但久经场面的经验以及在看到苏亦文脸色的变化已知道不可再问。采访便这样结束。第二日的报道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是大篇幅介绍了他以及远山科技,并在旁边附上一张他的照片。自此,远山科总经理的形象一路飚升,生意顺畅,他亦成为众家富贵小姐追逐的对象。何平捧着报纸乐了十几天。 他们认真而严肃地谈起了林仪汐。苏亦文讲完事情经过,问:“何平,你说,我是不是很过分?” “坦白说是的。明明不爱她,为什么要与她结婚?”何平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面色沉静,声音冷峻。 苏亦文直直地盯着他的脸,“我别无选择。妈妈是我唯一宝贵的亲人,她要什么我一定要给她什么。” “即使她要林仪汐的全日陪伴?” “是的。我别无选择。” “可是,这对她太不公平。这场婚姻她牺牲最大。” 苏亦文继续道:“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婚。虽然妈妈去世,我仍会当她是我的妻子,并保证绝不会令她受委屈。可她态度坚决,执意要离婚,未要我一分一毫。” 何平轻轻叹息,“你是不是心生愧疚?” 苏亦文不回避,“是有一点。这场婚姻的内幕她毫不知情。我想我应该找她一下,看看她生活得怎样,有没有我要帮忙的地方。可能,还要说声对不起。” 何平笑了,“你去吧,公司有我呢。” 苏亦文难得一笑,“不早退?” 何平捶他一拳,“行了,别说我了。全公司有谁敢无缘无故迈进你的办公室啊。要是没有我在中间任劳任怨像信差传递信息、公文,公司早垮了一百八十次了。你去吧,好好和她说啊。她人蛮好的。” 他说的是事实。苏亦文为人冷淡,情绪内敛,一张不错的面皮日日是相同的表情。倘若做错什么事情,他是绝对不会批评的,他只会用他一贯的表情看你一眼。那一眼的杀伤力如此巨大,以至于公司员工有什么事情都向何平报告,由何平传达给他。何平这个助理美名其曰是高级信使,助就助在只与他沟通,沟通结果由他传到下层。之所以何平受得了他,也不过是因为何平与他从小便是同班同学,他所经历的任何何平全数悉知,包括苏亦文不为人知的短暂婚姻。共同成长便是有这种好处,你永远在他心里,占据他心的一角。他对你不戴面具,他对你全部敞开。 而婚姻,可能要历经千辛万苦才可能达到这种效果。可是,大部分的夫妻只走到了中途便分开了。就像苏亦文和林仪汐。短暂的三年婚姻。 苏亦文开着车直接驶向仁和医院。当初妈妈就是在那儿住院的。妈妈生性挑剔,脾气不算温顺,随着年龄的增大便有些许的固执。但是,她对林仪汐是极其满意的。仪汐是仁和医院一名普通看护,初看上去与别人没有任何差别,温温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株白玉兰。 远远的,他看到仁和医院的牌子,心莫名其妙有点兴奋。他泊好车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医院护士长办公室走去。护士长是他认识的闵女士,人和蔼可亲,非常适合做护士的一个人。他说明来意,一脸平顺地等着闵女士回复。 闵女士听完他的话眉纠结在一起,口气中充满了纳闷:“苏先生,林仪汐离职六年了。她没有告诉你吗?” 这当头一棒震得苏亦文全身疼痛。他口气急促,有点结巴地问:“怎么可能?” 闵女士不解地看着他,“自你们宣布结婚她就离职了。” “这个我知道。后来她没有再回来工作吗?” “没有。自你们结婚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事到如今苏亦文只得讲事实:“我们三年前离婚了。今日我有点事情要找她。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闵女士摇摇头,“你先坐。我去问问与她相熟的护士,看她们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说完闵女士打了几个电话。不一会儿几个和林仪汐年龄相仿的护士走进来。 闵女士先开口:“听她们说你们几个和林仪汐比较熟,你们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圆圆脸的护士整个脸都布满了惊讶,“护士长,您听谁说我和林仪汐熟啊。我是与她住一间宿舍过,也常与她一起值夜班。但是,我连她几月几日生日都不知道啊!她什么也不对我讲,问起来只是笑。这样谁好意思再问下去!” 苏亦文的心一直向下沉,他也不知道她的生日。 “对呀,”另一个护士插嘴,“大家一起住嘛,偶尔一起去外面吃饭,我们邀她一两次,她是不参加的。久了,我们也就不怎么在一起了。连她与苏女士儿子结婚这件事还是苏女士说的。”苏亦文随母姓。 呵,林仪汐,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平日笑容温婉,语言轻柔,我以为这样的你应该是朋友无数。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关系网,所以,我以为你即使离开医院,我也一样可以找到你。但是,你身边的人无一知道你的下落。 第1章(2) 闵女士摊开双手,“不好意思,苏先生,你要不要找一找其他医院?林仪汐是个很负责尽职的护士,我猜她只是换了工作地点而已。” 苏亦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您知道她有什么亲人吗?” 闵女士轻轻地笑了,“连您都不知道,我们从何得知?” 苏亦文的脸就那么红了一下。却猛然忆起在他们结婚典礼上新娘没有一个亲属出席。他说了声谢谢,无奈地离开了办公室。走了几步又停下,似乎有些不甘心,又似乎在踌躇。 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医生,护士,患者,家属。他停在路中央,一些人不断地与他擦肩。他有些恍惚,却是睁大眼睛在看。不同的面庞闪现,没有一张是林仪汐,没有一张有林仪汐的淡淡笑容。 他犹豫一下,转而去了院长的办公室。慈眉善目的院长好心地放下手头工作,请人事主任帮忙调出了医院的人员名单。屏幕上不同的姓名一一滑过,他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紧盯屏幕。但是,一无所获。周身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笼罩,挫败了初始那一点点的兴奋。原本以为她会一直停在原地的,原本以为只要他想见就一定可以见到她。因为这份笃定,在得知林仪汐离开的那个晚上他才可以毫无感觉地沉沉睡去。不为她担心,不曾想过要去找她,心底有个认知认定她一定会在仁和。 她怎么可以离开仁和呢?她怎么可以离开他所掌控的范围呢?他不服输,他心有不甘。他发誓定要找她出来。至于找她出来做什么他自己的心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没经历过如此挫败的他不肯就此罢休。在回去的路上,他打电话给何平,命令他查遍本地各个医院,上至赫赫有名的名家医院,下至不知名的小诊所,采取地毯式搜查,一定要找她出来。 他知道他的情绪正一步步走向失控,一切全是因为那个曾是他妻子的叫做林仪汐的平凡女子。有什么理由可以在与一个人相处三年仍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呢?三年之中他从未想起过她,日复一日过着属于他个人的生活。七点起床,八点半进公司,主持会议、看文件,忙着扩大公司市场,争取一笔又一笔签单,不断迎接新的挑战。这样的日子他习惯而熟悉。没有人可以进驻他的心。自从妈妈去世,他身边没有了亲人,除了那个不知道在何方只在小时候一起相处两年的小妹。内心深处也有想找小妹的时候,但是这种想法仅仅停留在愿望的层面上而已。对于现在的生活他没有满意,也没有不满意。他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固定的步伐,固定的生活节奏,固定的表情。一日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何平不止一次说他像个机器人,所有的生活步骤就像程序一样已经输入大脑,原本可以精彩的生活成了按指令行事般刻板无味。 “老大,你看我的日子多么丰富,多么快乐!美女,佳肴,名车,这么多美好的事物,这么美好的世界啊!” 苏亦文扯扯嘴角,毫不留情地批评他:“你那是杂乱无章!” “老大,别那样认真好不好?人活一世自图快乐,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何平一向喜欢快乐的生活方式,没有定型,经常不按常理出牌。没有人能明白他们这两个个性完全不同的人可以成为相知的好朋友,日日相处虽打趣不断但从未真正的争吵和矛盾。可是,苏亦文自己明白,何平是纵容他的。他们两个之所以成为好朋友何平功不可没。他相信这一生他会回馈自己所有的真心给何平,这是情至深处的自然流露。 半个月过去了。 何平拿着调查结果进入办公室,看到苏亦文的颓废不由自主地叹气。 苏亦文从文件上抬起头,从何平阴暗的表情大概可得知结果的不如意。他闭上眼睛,不愿主动开口询问。 “老大,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们连角落的小诊所都找过了,根本没有林仪汐这个人。” 虽然已有准备,但真正听到结果他的心还是下沉了一点。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情差到想把整间办公室掀起。 何平欺身向前,“你为什么非要见她呢?” 他的身体后仰,闭着眼睛,声音仿佛从天堂飘出来:“没有为什么。起先是因为失眠,现在是必须要见她。何平,多少天过去了,我对她的全部记忆只是一张笑脸。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结婚三年啊。” 何平看着他的脸,想从的眼里碰触他的情绪。可是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什么都看不到。他有点眼晕,别开脸,问:“你发现自己是爱她的?” “我不知道。何平,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她。” “那好。我让他们扩大搜索范围。关键是她的资料太少了。”何平走了几步,手搭在门柄上,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声音略带迟疑:“你,有没有想过找不到她怎么办?” 苏亦文觉得他的心有一角开始掉,“没有。” “或者她不在国内,或者她不做护士,或者她隐姓埋名,又或者她已不在世上。这些你想过没有?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该如何面对她?倘若出现上述任何一种情况,你能不能冷静自处?”何平狠心将所有最坏的结果陈列,他不知道他们的行动收尾时苏亦文会怎样。 他点燃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何平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只听到他冷然至极的话:“继续下去。请私家侦探,网撒大一点,我定要找到她。” 何平不敢再劝,只得回他:“好吧。我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你我耐心等待。” 何平出去,留了一室清寂。他无语,心仿佛片片散尽。有一点点痛,却不像妈妈离去时的痛。他却知,妈妈的离开是必然的,那是一种绝望的痛,撕心裂肺却知无力挽回。妈妈曾告诉他如果有一天她在睡梦中死去,她不觉得痛苦,也不让他伤心。因为她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他知道妈妈是让他开心地活下去。他渐渐忘却那种痛苦,坚信有一天他可上天堂与妈妈团聚。但是,寻找林仪汐的过程是一个身心饱受煎熬的历程,这种痛无穷无尽,不断安慰自己希望就在前面,可通往希望的路都是绝望。而且,这个希望只是自己内心能有的一个幻想。他想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拼凑关于她的影像,奈何以失败终场。 手机响,是何平。 “老大,你有没有她的照片?侦探社说要一张照片。” 他迟疑一下,“我回家找一找,你给我一点时间。” 关闭手机,他飞车回家。停好车子,急匆匆地冲上楼,差点与打扫房间的黄妈相撞。 黄妈惊叫:“阿文,出什么事啦?你怎么这个时候回家呀?” 他匆匆地应了一声,一头扎进卧室。梳妆台上错落有致地放着几瓶化妆品,他一直未动过。他拉开抽屉,翻翻找找,几乎每一个可以放东西的柜子都翻遍了。但是,除了他自己的文件别无其他。他环顾房间,这一巡视让他的心震撼中有着不可言语的痛楚。突然间发觉它犹如城堡,他一个人的城堡。记忆中窗帘如是,床单、挂饰如是,这些从他入住这个房间后就不曾改变。他与她结婚唯一增添的就是这张梳妆台。 他垂头丧气地跌坐在床上,此时呼吸仿佛都多余。黄妈推门进来,看着满屋子乱作一团,有点担心地问:“阿文,你在找什么?” “仪汐的照片。”他的头仍旧低垂。 黄妈被他的失落吓住。想帮他,但仪汐这个名字又太过陌生。她用力想一想,头脑中灵光乍现,“你是说少夫人吗?阿文,你去看一看书房。她在的时候经常去书房。有时候老夫人睡了,她一个人会在里面待上两三个小时。” 苏亦文如离弦的箭冲出卧室,直奔他成年后鲜少进入的书房。 书房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看着一排排书整齐而规整地排列在旧有的位置,没有任何变动,没有林仪汐曾经阅读的痕迹。写字台上有一叠再生纸,他翻起,其间一张有娟娟小字。应该是她的字吧,清秀而淡然。 “妈妈,我很闷。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这个闷字倏忽蔓延至他胸口,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妈妈,是指他的妈妈还是她的妈妈呢?她在哪里呢?她的亲人又在哪里呢? 桌上有本书,是莎士比亚的《王子复仇记》。他翻一下,一张纸从中滑落,轻忽忽地掉到地上。他弯腰拾起,仍是相同的笔迹。 这一张纸重复写着一句话:“离开还是留下,这是一个问题。”初时文字规整,一行一行,似乎只是写者的自言自语;向下字迹渐渐凌乱,笔触较大,似乎不再是犹豫地思考,问题已经提上日程,直指内心深处,一颗心在天平的两端摇摆。 离开,还是留下,生命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对于他或她。 可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她的决定突然而决绝,他以为她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哪知这个问题竟如此困扰她,以至于她一遍一遍地拷问自己。她到底为什么而犹豫呢? 他很想很想知道。 他扑向书架,一本一本翻看自己的书。却一无所获,再也没有任何只言片语。黄妈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书房的地板上堆满乱七八糟的书,苏亦文瘫在书堆前,形容惨淡。 他无力地拨通何平的手机,“何平,家里没有她的照片。” “你们结婚的婚纱照呢?” 他一愣,“我们结婚时并没有拍婚纱照。” 那边的何平久久不能出声。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低沉而略带责备的声音:“老大,我真不明白她当初为什么与你结婚?你问问自己的心,你给过她什么?” 是啊,我给过她什么呢?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努力回想着。从求婚到结婚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他们没有谈恋爱,这代表着那些恋人们的固定经典节目他与她无一经历体验;结婚三年,他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超过一个星期的假期,妈妈身体不好,这意味着他们从未有一个离开本地的单独相处的体验。没有浪漫而甜蜜的恋爱风景,没有婚纱照和蜜月旅行的结婚仪式,没有温馨而亲密的婚后生活,他们什么回忆都没有。 那个叫做林仪汐的女子,那个有着恬淡笑容的女子,她为何与他结婚呢?为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吗?可是她离开的时候未要他一分一毫,即使是她穿过的衣服。 这一切仿佛一个谜团,他不经意地陷了进去,却再也走不出来。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纵使他不爱她,仍在这个平凡的夏日午后放掉他赖以度日的工作开始找寻记忆,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拼凑属于他们的故事。 …… 故事慢慢拉开帷幕,背景是淡然的色彩。时间是六年前,那个温和的春日,阳光很好,没有风,五颜六色的花开在伸展的枝头。 在仁和医院,林仪汐慢慢地向他们走来。脚步轻盈,裙摆无波。 第2章(1) 我多想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你。 苏玉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进仁和医院了,她几乎可以与主治医师许婷聊一聊她儿子的第一颗牙是何时长出的。她本身并不怕死,经过那些大起大落的感情生死存亡早已不具任何威胁。但是,她唯一的儿子苏亦文在意。她有些后悔与丈夫以那样激烈的方式离婚,全然没有后退之路。这样的毅然决然让苏亦文从小对父亲感情淡漠,长大后又形成极其冷淡的个性。他的寂寞与形单影只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奈何却无力改变。 这次进医院令苏亦文的脸色又添几分担忧,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加阴沉。她斜躺在病床上,对忙前忙后的苏亦文说:“阿文,你回公司吧。医生和护士会照顾我的。都是老毛病了。” “妈,”苏亦文坐在病床一侧,给苏玉一个安然的笑容,“公司有何平呢。我再陪您一会儿。” 苏玉连连摆手,不断地催促他。 许婷走进来,问了问苏玉现在的情况和感受,建议他们请一个全日看护,一方面可以随时掌握病人的实际情况,另一方面有一个专人陪伴可以让病人放松心情。苏亦文也赞同,黄妈年纪大了,不方便跑来跑去;他自己还要忙公司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有些事情妈妈并不喜欢与他谈论。请看护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了许婷。最后决定请两个,一个在白天,一个在夜晚。第二天傍晚,苏亦文和何平一同来探望苏玉。苏玉的病情已稍稍稳定,正在窗前翘首企盼。 何平是典型的自大狂。他以夸张的语调唤苏玉:“阿姨,您是在盼着我来吗?哈哈,我来啦。只要阿姨您说一句话,我明天不工作冒着被老大骂的危险也要来陪您啊。” 苏玉被他逗笑了。有时候她真希望儿子有一点点何平的轻松和快乐。她踱回病床,慢言慢语地说:“何平,阿姨真是喜欢你。不过,我可不是在盼你。” “阿姨,您偏心,只疼儿子不疼我!” 苏亦文因他的捶胸顿足展颜。他拉起苏玉的手,“妈,你是不是想我多陪您啊?” 苏玉很快地摇头,“没有啊。你们工作那么忙,我可不敢天天缠着你们。我在等林小姐啦,她是我夜间的看护,人非常好,你们一定会喜欢她。” 何平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阿姨,我喜欢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要让老大喜欢是不可能的。您看街上美女如云,他老人家从不侧面,您该劝劝他找个女朋友。” 苏亦文反问:“你怎么不找?” “我?我要有了固定的女朋友,那众家女子岂不全跳黄河了!想我何平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岂能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苏玉浅笑,“何平,终有一日你会为你这句话付出代价。” “不怕。那一天可能是公元三十世纪的某一天!”何平丝毫不在意地说。 林仪汐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病房。她走过两人停在苏玉面前,一个笑凝在唇边,“苏女士,今天还好吗?” 苏玉的笑满含开心,“不错,没有昨天那么难受了。你可真准时。” 林仪汐扫视苏亦文和何平,说:“您有客人啊。探望时间不要超过一个小时,您现在还需要静养。我一会儿再过来。” 苏玉叫住欲离开的林仪汐,“我给你们介绍。” 林仪汐的笑仍是温和,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不折不扣的拒绝:“不用了。我半个小时后再过来。” 何平盯着她的背影拍拍苏亦文的肩,“老大,和你有得拼啊。阿姨,也没什么特别啊,也不是很漂亮。” 苏玉说:“她的不同要以时间为尺度,接触多了你们就会发现她的与众不同。阿文,你满意吗?” 苏亦文没有回答妈妈的问话。坦白说林仪汐的匆匆来去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普通的一张脸,毫不出奇的五官,唯有唇边的那个笑让她显得较温润。整个人就像一张白纸,从头到尾都没有耀眼之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玉的病随着时间流走慢慢痊愈。住院期间妈妈辞退了日间看护,一切由林仪汐掌管。每次去医院,苏玉都会与他聊一些关于林仪汐的事。无外乎她今天带自己去哪儿玩了,她们吃了些什么东西,讲了一些什么话。他是个内敛却聪明的人,从妈妈的讲述中分明可以感知这个被妈妈极力夸赞的随和女子与其他的护士似有不同之处,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清楚。但基本上苏亦文是左耳听右耳出,林仪汐的所作所为就像微风吹动大海一样不起任何波澜。在他的生活中她实在是没什么作用,如果不是因为妈妈的喜爱,他与她就是游在深海里的两条鱼,彼此之间没有交集。而他是个不将其他人放在心里的人,所关注的仅仅是事情本身,习惯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事情,从不关注细枝末节。换句话说,他只想让妈妈快乐,至于是谁让她快乐、是怎样的过程让妈妈开心他并不在意。这就是妈妈住了两个月医院他和林仪汐仍是陌生人的原因。 很奇怪,是吗?世上竟有这样心性淡漠的人。究竟要怎样才可以让他灿然一笑呢? 北部的秋末昼夜温差有点大,白天是煦暖阳光普照大地,夜晚却会变成寒风刺骨。一日傍晚,凉风渐起,苏亦文提早下班探望妈妈。到了病房却发现妈妈不在,问了其他护士才知道林仪汐带她去看日落。 那日的夕阳非常美丽。林仪汐站在轮椅后面安静地注视太阳由淡红变成绚丽。晚风吹起她散开的长发,飘逸绝美。这画面唯美,苏玉不由心生感慨。生命由最初的青涩走向中年的成熟,又以不可阻挡的速度直直冲向似落日般的老年。她这一生历经大喜大悲,在点滴间皆揉入全部情感。十九岁与余家明相识,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二十二岁嫁入余家,新婚幸福;二十五岁生下阿文,喜得贵子;三十二岁生下阿舞,人生得意至极;三十五岁发现余家明另有别院,没有任何迟疑地离婚,一度伤心到不想再活着。十七年独自生活,与阿文相依为命,不肯见余家明,甚至于留给他的阿舞亦没有联系。她绝情至底,终生不肯回转。前三十年走过繁华,人生如顺风船,样样皆顺;后几十年虽有优秀儿子陪伴在身,内心深处始终挣不脱回忆的纠缠。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着夕阳,发现自己一直在一个人的世界,守着自己的悲悲喜喜过了一辈子。回首时却发现一切只有自己,这是一场独角戏。 她说:“林小姐,我的生命到了尽头呵。” 林仪汐的回答一点都不圆滑:“倘若有意义,倘若无遗憾,死又如何呢?” 苏玉回头,看一眼视线并未停留在她身上的林仪汐。光影重叠中她似乎看到了这个年轻女子心中的呐喊,不甘心如此的呼叫,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站在她身后的林仪汐对着她凝重的脸不言不语。 风大了一点。林仪汐将带来的毯子盖在苏玉身上。动作轻缓,细致。 “为什么选择做护士呢?”苏玉问。 “哪有为什么。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说也罢。”林仪汐轻巧地带过话题,“天气有点凉。” 话音刚落就看见苏亦文大踏步走来。风掀起他铁灰色的风衣,俊美的脸,高挑的身材,配上合适的穿着,无可挑剔。林仪汐对着他一步步走来的画面微微而笑。他停在苏玉面前,脸色阴沉。他看了一眼林仪汐,很快地将大衣脱下给妈妈披上。苏玉双手拢紧大衣,甚是满足,“有儿子真好。” 这句话既是说给苏亦文听,也是说给林仪汐听。遗憾的是两人均无反应。她只好自己笑了起来。 苏亦文压下心中的火气推妈妈回病房,林仪汐随后跟上。一进病房他赶忙让妈妈上床,摊开棉被盖住她的双腿。他捂住妈妈的手,冰凉的感觉令他的怒气又添了几分他将自己双手的暖意传递到妈妈手心,直到她的手有了温度才放心的收回手。 林仪汐带着微笑注视他们,目光柔和有如夕阳的余晖。 苏玉问:“我儿子好吧?” “是啊,您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子,真是羡慕您。”林仪汐边说边做着离开的准备。拉上窗帘,关闭大灯,调好室内温度,整个过程中她的嘴角始终带着笑意。苏亦文帮妈妈盖好被,低头轻吻妈妈的额头,随后与林仪汐一起离开病房。 夜半时分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值夜班的护士做着例行查房。两个人并肩而走,但沉默一路蔓延。 走出医院的住院部,迎面而来的夜风令林仪汐的肩轻微抖了一下。住院部的右侧就是护士宿舍。她停在拐角处,说了声再见就迎着深夜的风回宿舍。苏亦文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不仅没有怜惜,刚刚对她的不满因为她的不在意反而加强。他不再迟疑,紧走两步出声唤住她:“林小姐,有件事我想与你沟通。” 走出几步的林仪汐有些纳闷他主动攀谈,见面许多次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知道他这次是要说什么。她回身,笑意加深,细致的脸在夜色中愈显生动,甚至有那么一丝女性独有的妩媚。 “林小姐,我觉得你今天很过分。我请你来照顾妈妈是让你全方位负责她的一切。今天天气这么差,你竟然带她吹冷风看夕阳。倘若妈妈因此病情加重,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他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明情况,一点都不迂回。 林仪汐不发一言地听他讲完,没有生气,也没有愧疚,口气仍是平和:“苏先生,我想你弄错了。看夕阳是你妈妈的意思,而且,她是心脏病。即使吹冷风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要的是她绝对的安全,不能有一点意外引起她的病。” “你这样的防护岂不是让她不能做任何事情?生命是用来享受的,你的禁止只会延长她通俗意义上的生命,而非精神。”“没想到医院里也有哲学家。”他的口气满含嘲讽。 她毫不示弱,将头偏向一方,“苏先生,你不能太自私。她活着不仅仅是你的精神支柱,她要有自己对生活的安排。你因自己不能失去她而让她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无论如何从哪种角度说都是一种残忍。” 苏亦文气结,半天想不出回驳之词。她亦不再同他争,迈着平常的步伐向宿舍楼走去。他在体味她的话,虽直接却满含深意。她也许是正确的,只是她面对的是苏亦文这个一切以己为衡量原则的人,所以使得原本可能有的一点交集到此为止,不能延伸。 第一次的谈话是那样不愉快,以至于苏亦文在心底将她列为最不温顺、最不守规矩的女人。隔天他向妈妈提出换一个看护,妈妈一口回绝。他有些无奈,但还是怕妈妈被她带坏,所以在原有的基础上抽出多一点的时间陪伴妈妈。这样一来他们碰面的机会自然增多,但双方互不理睬。林仪汐见面只是对他一笑,并不开口,苏亦文则彻底的多,一直面无表情。 没有交集。 过了一段时间,苏玉的身体状况可控制的程度时许婷便建议她回家修养。出院时林仪汐送他们到医院的大门口。何平径自跑去开车,苏亦文挽着妈妈的手臂与她道别。苏玉有一些不舍,“林小姐,以后还可以再麻烦你吗?” “当然,”林仪汐笑着说,“阿姨,要是身体不适,随时找我。” 没等苏玉回答,苏亦文就说:“太麻烦林小姐了。”口气客气而疏离,一下子就将距离拉开。那次的不愉快仿佛轻点在心口的朱砂,慢慢渗透,终于凝成一个结。这结,潜藏在心底深处,谁都不去理会,谁都不甚在意,却一直令心口隐隐作痛。 她笑,“不用客气。” “那就这样吧,林小姐。再见。”苏亦文接着她的话尾将告别的话径自抛出,这就是一个终点了。 她也说了再见。 何平将车子停在他们身边。林仪汐注视他们上车,顺手帮他们把车门带上。何平探出头与她说再见。口气正常得仿佛脱胎换骨。他不是不想调侃,而是林仪汐对他没有回应。无论他说什么夸张的话,做什么夸张的动作,她始终是那张平静的脸。她不会反对或者是厌烦你,她只是平静地听着,视线飘得很远很远。这样的对话仿佛他一个人的表演,久了他自然感到无趣兼挫败,也渐渐用认真的神态对她。 第2章(2) 入冬的时候气温急转直下,天气变得非常冷。一日半夜两点苏玉突然发病,呼吸困难,一句话都说不出。黄妈慌慌张张地敲着苏亦文的房门。犹在睡梦中的他立即清醒,一面拨许婷的电话一面向苏玉的房间冲。只见苏玉面色发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只手搁在胸口不断地抚摸,另一只手则痛苦地捂住脸。他扶助妈妈,口气不再平稳:“妈妈,你怎样?我已经约了许医生,你坚持一下。” 许婷很快赶来,检查完毕替苏玉打了一针,确定无大碍后才离开。打过针的苏玉呼吸渐趋稳定,人慢慢平静下来。但是,她一直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终究不能沉沉入睡。苏亦文和黄妈紧张地服侍左右,却也缓解不了她的不舒服。过了一会儿,苏玉突然开口:“阿文,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苏亦文抄起手机,“妈,我打电话叫许医生再来。” 苏玉阻止他,“不是病,是心里有点不舒服。阿文,你打个电话给林小姐,我想见见她。”苏玉边说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从记事本本上翻出一张小卡片,上面记着一串电话号码。 他接过,心里却有些为难。并不是因为那一次的不愉快,而是觉得她已不是妈妈的看护,他没有权力,她亦没有责任。 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妈妈的坚持让他不再犹豫,拿起手机开始拨号。从号码可知这是她宿舍的电话。在等待接通的短暂时刻,他有一点点忐忑不安,心上上下下徘徊不定。这是生平第一次在面对一个人时有所紧张,即使他阅人无数,即使他拥有远远大于她的财富和权力。 “喂,哪位?”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显然还在睡梦中。 他停一下,“是林小姐吧。我是苏亦文。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妈妈有些不舒服,想现在见见你。你现在可以吗?” “现在?”声音因着一些不确定提高了一些。 “是的。”他越发不安,“妈妈刚才发病了。” “你告诉我你家地址,我马上过去。” “不用。你在医院门口等我,我过去接你。”在挂断电话的前几秒他似乎还听到了林仪汐急匆匆地说着不用。他不理她的拒绝,果断地切断电话,穿衣下楼开车。 初冬的夜晚非常冷。深夜中的城市分外安静,灯光闪烁中车辆向不同的方向驶去。他的心虽急,但却有点暖。知道有一个人在等待自己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这于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体验,他有点惊慌失措,却抑制不住内心中不断溢出的盼望。 距离医院百米时他看到门口立着翘首企盼的林仪汐。瘦瘦弱弱的她在深夜的寒风中仿佛一株静静开放的白玉兰,嬴弱中不失美好。他将车停稳,下车替她打开车门。林仪汐弯身进入,尚未坐稳就打了一个喷嚏。她自然而然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他从镜中看到她的反应,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脱下自己的大衣仍给她。 她接过衣服,有片刻的怔忡,大衣仍带着他的体温,暖暖地温和着她冰凉的手。她的心跳有点加快,莫名其妙的。 “还不穿上?你感冒了怎样照顾我妈?”他说道,口气中夹带着浅浅而不可察觉的担心。 她抿嘴一笑,将大衣展开。下一秒周身被厚重的温暖笼罩。她将双手插入口袋,双眼直直地望向前方。 他专心开车,她专心看前面。灯火辉煌中车子穿梭自如,车内沉默安然。倘若细细辨认,应该是有一点缓和的。 车子停稳,他带着她进入妈妈的卧室。苏玉坚持要见到林仪汐方可入睡,黄妈也不知她的固执从何而来。有一些人总会是另一些人的精神寄托,这些无理由可寻。苏玉一生过着异于常人的生活,无论对于感情还是生命皆执决然态度,一旦决定绝不回头。这其中她承受着巨大压力,这些自然不能与阿文讲。他的少年时期受着自己的影响变得冷漠沉静,她不想再把自己从年轻时带来的烦闷传递给儿子。林仪汐就是在她极其脆弱的时期出现的。林仪汐不同于黄妈,她有着深邃而执著的信念,即使年轻,仍有超越于年龄的成熟。她初接触林仪汐便被她的不同所吸引,也愿意将自己的某些事情讲给她听。林仪汐不会顺着她,只会客观地评述。她满意这种相处模式,所以在临近死亡时想到了林仪汐。 见到林仪汐她面露微笑。苏亦文看到妈妈今夜中第一个笑容倍感开心与轻松。林仪汐脱下大衣,他顺手拿过,两人的配合极其默契。 “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工作。”林仪汐对他说,“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他坚持,“我和你一起陪妈妈。” 苏玉摇头,“阿文,你明天还要去公司。而且,我想单独与林小姐聊一聊。” 他轻吻妈妈的额头,道过晚安便退出房间。隔着厚厚的门板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因妈妈发病带来的担心和紧张至此一点点消退。它们抽干了他全身的元气,身体越发疲惫。 翌日清晨黄妈准备好早餐后附在他耳边问:“阿文,那个林小姐好厉害。她一来老夫人马上就没事了。她是做什么的啊?” 他回答:“是妈妈住院时的看护。” “既然老夫人喜欢她,为什么不请她长期陪老夫人呢?”黄妈提议。 他心中一动。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有点模模糊糊的影像,经黄妈一提迅速浮上水面。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心有些飘飘然。他答应黄妈会找个时间与林仪汐谈一下。他端着早餐向妈妈房间走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景象不禁让他的嘴角上扬,而且坚定了他想要林仪汐全日陪伴妈妈的想法。 妈妈睡着,面色平和而满足。林仪汐躺在床边的藤椅上睡着了。睡着的她一样安静,玲珑剔透的脸有着珍珠般的光泽,却没有笑容。她是适合妈妈的,他想。他不再去想她曾经带给他的不愉快,因为她能够带给妈妈平静,能让妈妈安然入睡。这些是他有时做不到的。他怎会不明白妈妈的心结呢。有些事情妈妈不想说他便不会问。他想另一个人的陪伴可让妈妈缓解心中的压力和来自过去的痛苦。不管林仪汐怎样做到让妈妈信任她,他决定让她进入他与妈妈之间的世界。 这对于苏亦文来说是多么大的让步啊。 林仪汐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托着早餐的苏亦文兀自沉思。她站起,察看苏玉的具体情况。 苏亦文回过神,说:“谢谢你。” “不用。”林仪汐轻言细语,“阿姨一切正常,应该没有大碍了。她这次突然发病可能是想起某些令她激动的事情,你们要注意让她轻松点。“ 他点头,将早餐放到桌上。 她收拾手袋,说:“我要回去了,苏先生。一会儿还要上班的。” 他眼看着她走出房间,穿过客厅。他有些恐慌,急急地叫住她。她回身,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他帮妈妈带上房门。沉吟一下,终于说:“林小姐,我想聘请你做我妈妈的专职看护。我可以付你双倍的酬劳,你也可以不必这样辛苦。” 她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你的意思是我只看护阿姨一个人?” 他点头,心底认定她必然会答应。 她在下一秒摇头,“对不起,我不想那样。我还有工作,再见。” 苏亦文当即呆住,因为想不到她会拒绝。反应过来后只来得及对走到门口的她说出一句话:“你,到底要多少钱?”这是他心底可以对她的拒绝做出的最直接的回应,简单,却适合大部分人。 她没有回答他,亦不再停留。他从宽大的落地窗看到她伸出右手拦截出租车,背影瘦弱却挺直。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她。大脑中唯一的念头是林仪汐有点固执。其实她的拒绝并没有带给他太大的不快或者恼怒,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她的拒绝不带一丝犹豫。他是不喜欢强迫别人的人,在谈判或接洽生意时只是将问题的本质指出,毫不留情地指出对手的弱势,而后直接问是否要合作。但是,林仪汐甚至没有给他陈述理由和分析情况的机会。 她,不是他的客户,不是他的竞争对手,亦不是他的合作伙伴。 但,苏亦文毕竟是苏亦文。他有足够的冷静面对失败。进入公司投入工作转而就忘记了林仪汐带给他的一丝一毫的感觉。她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留在心底的最后印象就是妈妈很喜欢她。 妈妈的脸色日益好转。公司的事务因规模的扩大纷杂繁多。他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妈妈和工作的开拓上。因妈妈不再提起林仪汐,时间一长他便忘记了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看护过妈妈的人有很多,妈妈只是赞她一两句,难不成一个普通的看护会有什么特别吗? 岁月冲刷昔日的记忆,任着残酷的时间消杀心中留有的感觉,几番来回留住的便是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东西。对于苏亦文来说,他们是妈妈、何平、甚至有着甜美笑容的小阿舞。离开时她只有三岁,胖嘟嘟的脸,亮晶晶的眼睛,可爱至极。十岁的他坚决选择了妈妈,任凭她在身后又哭又闹,一直不肯回头。她被那个人牵住,不能动弹。 他抬头看天,天空辽阔而高远。他静静地注视着窗外的世界,枝繁叶茂,鲜花盛开。只几分钟,他就踱回办公桌开始看文件。 那一个世界他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而已。 第3章(1) 这是我与你相处的每一片时光。如果这一生我再也不能看到你,我会将它们永远珍藏在心底。安静而美丽。 苏玉喜欢旧历新年。为了让妈妈过一个开心的旧历新年,他特地拉陶醉在美女堆中的何平陪妈妈逛街、购物。热热闹闹的大街上他们边说边走,身后是一串串爽朗的笑声。何平充分发挥他的本色,将苏玉逗得笑不停。他也随他们笑着,虽然没有什么话。 过了中午,逛累了,何平就提议去餐厅喝茶吃点心。苏玉当即同意。三个人走进街上的一家高档餐厅,点了一些传统的名点,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苏玉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似乎在品尝味道。他不吃,微笑地看着妈妈,偶尔喝口茶。何平可没什么绅士风度,美女与美食当前之际,向来是如狼似虎。半个小时不到,桌上的点心就被他吃去大半。肚子大概填满了他才发现两个人饶有兴趣地笑他。 他看看苏玉,惊叫:“阿姨,怎么不见您吃几口啊。都是我一个人在吃。” 苏玉放下手中的大半块点心,叹气,“突然没什么胃口。很想念林小姐做的红豆糕的味道。淡淡的甜,温温的香,一块下去,口齿芬芳,胃肠暖意顿生。” 何平是一个典型的听到美食就要先尝为快的人,闻言即叫:“阿姨,真的有那样好吃?我在哪里可以吃到呢?” 苏玉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头,“哪都没有卖。是林小姐自己做的。” “哪个林小姐呀?” “就是林仪汐呀。前一段我住院照顾我的那个护士。”苏玉惊讶地说,“你们都不记得她了吗?” 苏亦文这才想起是有这么一个人曾经让妈妈非常喜欢,但是他却不知道妈妈这样对她念念不忘。他说:“太长时间了,而且妈妈很长时间不提她了。”我以为你已经忘记她了呢。他在心里补充道。 “我们有通电话啊。护士工作本来就辛苦,她又尽责,不肯偷懒,对谁都一样照顾,自然就忙了。” 何平略带神秘地一笑,插嘴道:“阿姨,您现在想吃吧。我有办法。” 苏亦文白他一眼,“我看是你想吃吧。” 苏玉眼睛一亮:“你有什么办法?” “这很容易啊,您让老大接林小姐到家里来做红豆糕不就得了。这样一来,您不仅可以吃到美味的红豆糕,还可以见到您日思夜想的林小姐啊。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呀。我聪明吧,阿姨?” 苏玉开心地笑起来,拍着何平的肩膀直夸他:“何平就是聪明。这个主意不错,深合我心意。先打个电话,然后阿文你去接。” “嗯,”何平接着说,“我和阿姨回家等。” 苏亦文瞅了兴高采烈一脸得意的何平,低叱:“就你会找事。” 何平撇着嘴凑到他耳边,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你不知道今天和我有约的可是本世纪最后一个美女啦。为了你我放弃了与美女同游的机会,你弄一点美食补偿我难道不应该吗?”说到这里提高语气,“阿姨,快把电话号码给老大了。” 苏玉乐哉哉地从手提袋中掏出手机找林仪汐的电话。大局已定,他再作反抗也是无效,只能乖乖地拨电话。却无人接听。他问:“妈妈,她的手机号呢?” 苏玉摇头,“林小姐从来不用手机的。” 何平说:“可能是值班去了。你直接去医院找吧。至于我和阿姨呢,就摆驾回宫喽。起驾——” 苏玉又被他逗笑。两人欢天喜地地回家,他遵照指示去医院接林仪汐。正巧闵女士在值班,他赶忙问她在不在。闵女士告诉他林仪汐明天才值班,今天是她的假期,如果不在宿舍就不知道去了哪里。闵女士看他着急,就带他问了其他护士,无人能说出她确切的去向。他再问:“她不会是回家过年了吧?” 闵女士连连摆手,“不会,林小姐一向值新年班。大概是出去逛街了,苏先生等一会儿吧。” 他道谢,推掉闵女士邀他在办公室等的好意,一个人带着些许失望穿过医院大厅。他觉得有点烦躁,偏偏这时何平又代妈妈打电话传达一定要接林仪汐回去的命令,他几乎有点恨那个叫做林仪汐的女子了。 他将车停在医院大门口,这是林仪汐回宿舍或者是医院的必经之路。原本仍是晴朗的天气慢慢转阴,碧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被一大堆厚实的阴云覆盖。阴沉沉的天离地平线越来越近,那一点点开心的情绪就被这阴暗深深的压制下去,胸口闷闷的。 他透过车窗望着阴晦的天空,心情有点暗。雪花飘飘扬扬地下来,洁白与银润在一个瞬间充斥天地间,宁静,隽永。在这样漫无边际的等待中,他的心随着这洁白的雪慢慢平静下来。他熄灭手中的烟,抬腕看表。呵,已经等了三个小时了。从下午一点到四点,这个林仪汐到底要不要回来啊。他揉着酸痛的眼睛,活动着因长时间张望即将僵直的脖子。 有个人敲着他的车窗。他摇下玻璃,映入眼帘的是林仪汐略带焦急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已经平静的心在见到她之后竟然有一点点的激动。 “是不是阿姨不舒服啊?”她急促地问。 他赶忙打开车门,“不是。妈妈想要吃你做的红豆糕,让我过来接你。” 在稍稍昏暗的夜色中他看到她的脸色缓和下来,心中似乎有块石头落了地。他有些诧异,这个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这样关心妈妈。她怎么可以这样自然地去关心一个与她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人呢? 他拉回跑了那么一点点的思绪,说:“上车吧。” 看着车内洁白的毯子,她有些犹豫,指着脚上的鞋子,“刚刚下雪,我的鞋脏,怕弄脏你的车。” “没关系。”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车内的毯子白得耀眼,继续说:“快点进去吧。妈妈在等。” “等很久了吗?”她问。 他握着方向盘,“也不是很久。” 又没有话可说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瞟她一下,她直直地注视前方。她眨眨眼睛,嘴角轻轻抿起。 车外大雪纷飞。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家里有红豆粉吧?” “什么?”他皱眉,“红豆粉?” 她解释:“就是做红豆糕的原料啊。你问问吧。” 他拨通家里的电话,黄妈絮絮叨叨地告诉他家里根本就不备这些东西。他问:“她说没有。现在去买?” 她点头。 他看她,“我不知道在哪里买。你带路?” 她轻轻笑了,指挥着他穿越大街小巷,七拐八拐后停在一家超级市场。两个人一起下车。她似乎轻车熟路,带领着他七拐八弯直奔目标。她对此熟谙于心,眼睛扫一眼货架,手一伸,几袋红豆粉就被扔进了他推着的购物车。之后是糖、香精、成品红豆之类的东西,一样一样他全都觉得非常陌生。结账时她掏出钱包,他一手按住,“我来。” 她想争辩,被他的眼神制止。他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挡开人群,带领她走出超市。他启动车子,她伸手指路。 他说:“我知道路。记住了。” 她又笑一下,笑自己的笨。 冬日的夜来得很早,五点钟天就全黑了。街灯顺次亮起来,在冬日的夜里散发着温和的光芒。雪花在这星星点点光芒的照耀下反射着荧荧暖光,越发显得晶莹剔透。长长的公路在前方延伸,仿佛永无尽头。 他们刚到家就被苏玉与何平迎进来。何平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喊:“我们等了你四个小时!” 她赶忙道歉,眼睛却对准苏玉,“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找我。” “林小姐,你这不是摆明了忽视我吗。明明是我先和你讲话,你的眼睛就只看着阿姨。”声音颇含不满。 林仪汐转头对他歉意地点下头,并没有说什么。 苏玉拉着她的手,说:“哎,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真是抱歉,我今天去看朋友。” 将车驶入车库的苏亦文提着购物袋走进客厅。何平一见到他就大笑起来,“阿姨,您快看啊。老大提购物袋的样子好滑稽哎。” 林仪汐转身,正对上他对何平阴着的脸。她笑道:“阿姨,您先做吧。我去厨房。” 苏玉来了精神,“我和你学,好不好?” 于是两个人有说有笑进厨房。身后跟着一个面容冷静提着两个大大购物袋的英俊男子。 “林小姐,刚才你说去看朋友,是不是看你男朋友啊?”苏玉心情好,话题自然轻松。 林仪汐笑而不答。 “我很怕你结婚哎。你若是结了婚,老公天天霸着你,我哪儿敢再让你陪我啊。”苏玉接着说。 林仪汐仍是笑,不言不语。 苏玉也笑了,指着苏亦文说:“阿文,你把袋子放下就出去吧。让黄妈进来做晚饭。” 他问:“妈,要我帮忙吗?” 何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同黄妈一起笑他:“黄妈,老大成家居男人了。不过,阿姨啊,为了厨房的安全起见,我建议还是让他出去。他只会帮倒忙,在这里一点建设性都没有。” 苏玉和黄妈大笑起来。林仪汐背对着他们整理原料,因此看不到她的表情。应该是幸福而甜蜜吧,他想。他有点担心,如果她结婚,那时候谁来陪妈妈呢。生平第一次他有害怕的感觉,她会结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渐渐忙于她自己的生活,妈妈怕是会重新郁郁寡欢。而且,尚未结婚时找她都需要四个小时,结婚后又不知怎样找到她。他一点都不想事情成为那样。他退出厨房,何平随他进书房。推门的那一刻有一簇闪亮的火花突然点亮他的头脑:我,何不与她结婚呢,那样她就会永远在妈妈身边了。这个瞬时的灵感令他初始的郁闷一扫而光,他竟然有一点欢欣雀跃。 何平笑着,在他的书房里东翻西翻,夹杂着笑他买书的品味不敢恭维。他不说话,听着何平的胡言乱语,心越发明朗清晰地想把这个决定贯彻执行。如果说刚刚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那现在他已经开始以一个商人的头脑进行周密而翔实的计划了。 何平笑够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问:“老大,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他想一想,下定决心说:“何平,我会在近期内向林仪汐求婚。” “什么?”何平一时被他的话震住,脸上大咧咧的笑容还来不及撤去,嘴一张一合煞是滑稽。 “我要向林仪汐求婚。”他知道这句话对于他而言具有极大的震慑性,所以好心为他重复一遍。 何平消化完毕,换上认真的表情,“你爱上她了?” “我不爱任何一个人。但是妈妈喜欢她,也需要她,我并不介意我的太太是哪一个女人,漂亮也好,丑陋也罢,出身、性格一概不重要。既然对我而言任何人都没有区别,我何不选一个令妈妈喜欢的呢?” 何平摇他,“老大,这对于她是不公平的。我虽不认真,与许多女人交往,那是因为她们未能真正令我动心。我不娶我不爱的人。但是,你要娶一个人,就要爱她。” “除了我的爱,我可以给她任何东西。何况,我的爱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何平,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觉得我有爱吗,你觉得我的爱珍贵吗?”苏亦文不甚认真地问何平,口气带着一点点嘲讽。 “对我而言你的爱弥足珍贵。苏亦文,请三思而行。我希望你不要委屈自己,这一生都可以与自己爱的人幸福快乐地生活。不要因为阿姨而过早地做这样的决定。而且,她是无辜的,不该有一场无爱的婚姻。” 他坚持,“何平,我已经决定。我今晚便向她求婚。”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都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答应你。” “我不管,我一定要争取。不惜一切代价。” 何平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益,只能寄希望于林仪汐不答应他,那样方可保全他们两个人的幸福。他是不会向她言明事情真相的。因为苏亦文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他会永远站在他这一边。 商谈完毕,他们下楼。林仪汐和黄妈坐在客厅闲谈。见到他们下来,黄妈嗔怒:“你们两个在上面干吗啊。林小姐的红豆糕早就做好了。” 苏亦文问:“妈呢?” 黄妈瞟一眼厨房,“还在忙呢。不知道她做的能不能吃?” 何平坏坏地笑了,“黄妈,这句话我要告诉阿姨。你要是想我不告诉她呢,改天就得做一桌子的好菜让我吃。” 苏亦文压低声音:“小点声,别让她听到。” 话音刚落,苏玉端着一盘黑乎乎的东西进来,边走边问:“不让我听到什么?” 众人掩饰,纷纷说没什么。苏玉不再追根溯源,问林仪汐:“是不是有点糟?” 林仪汐伸手拿了一块,在他们诧异的目光注视下放进嘴里。何平一脸同情的模样。她在心里暗自笑了一下。她将整块吃完,给了苏玉一个鼓励的眼神,“阿姨,做得还不错。但有两个问题。第一,下次注意糖要适量,糖太多影响口感;第二,注意烘烤的时间,时间太长会影响色泽。” 黄妈这时把林仪汐做的端出来,两相对比在颜色上实在有很大差别。苏玉的红豆糕呈现深红紫色,颜色暗淡;而林仪汐那一盘颜色鲜红,质地匀称。苏玉放下自己那盘,拿起林仪汐做的红豆糕就吃,“味道真是好。” 何平和苏亦文先后拿一块品尝。苏亦文不喜欢吃甜品,但她做的红豆糕甜而不腻,不觉多吃了两块。何平不断称好,一连吃了很多。黄妈也颇喜欢,直夸林仪汐的手艺好,小小年纪便能做出这么道地的糕点。几分钟过去林仪汐那一盘就光光如也,而苏玉那一盘除去林仪汐拿了一块再无人动。苏玉吃得极其满足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作品不被看好,竟然纹丝不动。她脸一沉,趁着过年故意发发老人脾气,声音有点威严,“你们太不给我面子了。” 苏亦文是大孝子,闻言立即拿起来吃。一入口那浓重的甜和略显过火的苦味混合成的怪味让他的眉攒在一起,但在妈妈目光的注视下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好不嚼强吞下去,糯软的糕点堵在嗓子眼,难以下咽。林仪汐适时递给他一杯水,他一饮而尽,揉揉喉咙,脸色这才正常起来。 苏玉看他咽下去脸色和缓,转而就盯住了何平。何平心中叫苦连天,一张脸像浸过苦瓜水一样难看,“阿姨,可不可以不吃啊。我已经非常饱了。” 苏玉柳眉一挑,嘿嘿笑道:“你说呢?平日你总说喜欢我,尊敬我,这到了关键时刻怎么就没什么表现呢?” 在二人笑闹之际,苏亦文回身对站在后面的林仪汐轻轻地点了个头。她并没有看他,只是安静地看苏玉和何平,仿佛乐在其中。 迫于压力何平还是吃了一块,舌头刚接触糕点他就冲着林仪汐喊:“林小姐,你何苦开班授徒啊。这不是造福人间,而是祸害不断呀。” 苏玉拍一下何平的头,“你小子别乱说话。林小姐,你说我有没有潜质?” “当然,这个东西很简单,多做几次就会有心得。” “听到没有,何平?阿文,我每次做糕点你都要带何平来尝呀,他的意见是我进步的动力。” 何平大叫:“不会吧。” 笑笑闹闹的时间倏忽而逝,客厅的钟清脆地响了十一下。林仪汐立起,说:“阿姨,我得走了。一点的夜班。” 苏玉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上班呢。刚才还叫黄妈预备了你的房间。” “不能不去?”苏亦文问。妈妈难得玩得这样开心,怎么转眼间这快乐时光就要结束了?他想挽留她,借以留住这不可多得的融洽气氛。 她摇头,“不行的。这个班是早就排好的,现在就算请假也找不到代班的人。” 苏亦文没有多言地穿上大衣,“你在客厅等一会儿,我去车库开车。” 何平见状赶忙站起来,“林小姐,我送你回去。老大,你留在家里陪阿姨吧。” 苏亦文不理他,自顾自拿着钥匙出门。 苏玉拉住要追苏亦文的何平,“你不能去,你要留下接着吃我的红豆糕。” 林仪汐道了再见,随着苏亦文向外走。何平心中直叫苦,面上又不能有任何表情。何平本想追上林仪汐和她稍微说几句话提起一下,奈何苏玉横插一手,对何平不依不饶。他眼睁睁看着林仪汐迈着平常的步伐坐上苏亦文的车,眼睁睁看着他们没入夜色中。 悲剧已经开始,他却无能为力去阻止。 第3章(2) 行至半路。苏亦文看一眼林仪汐,她百无聊赖地看雪花飘。他思考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开口:“林小姐有没有男朋友?”她脸上有着明显的疑惑表情,但这样直接开口询问的他并没有打算就此止住。他的表情严肃而认真,不容含糊。她回答,说了没有。 他放下一半的心,过了几分钟继续问:“林小姐,你可否愿意嫁给我?”话说完并不看她,神情全系于前方车来车往以及变化的红绿灯。 她沉默。 他开始游说陈述理由:“你不觉得这样太辛苦吗?我可以让你过更好的生活。” 她仍旧不说话,眼中只有雪花。但他感觉得到她在听,在听他提供的理由和条件。 “如果你觉得突然,我们可以先谈恋爱。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先结婚再谈。” 她闭上眼睛,飘飘荡荡的雪花摒弃在她的视线之外。一路沉静如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到达目的地,她握住车门旋手,推开车门,一只脚迈出。他便以为这是事情的结局了,心里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计划。她突然停下来,忽而回头,“好的,我答应嫁你。明天带戒指来。还有,要一束花。” 他难得一笑,“我很开心你可以答应嫁给我。” 她看着他,“我也很开心自己可以嫁你。”然后她关上车门,迎着深冬的寒风,在雪花飞舞中走向医院。 她的应承让他的心莫名有一些从未有过的轻快,他不知道该怎样去界定这种情绪的改变。但是,他欣喜的是他肯嫁给他,从今以后妈妈便可以有一个她喜欢的人日日陪伴;而不是他要结婚了,他将有太太了,他的生活中即将有另一个人参与。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婚姻,一点也不曾意识到他的生活应该经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飞车回家,心中漾满阵阵期盼,期盼妈妈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笑颜逐开。他相信,妈妈绽放的笑容会是这个夜晚最璀璨的珍珠,会是这即将到来的一年送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没有任何意外的,何平仍旧在家里等他。 他拉住苏玉的手,“妈妈,我要与林仪汐结婚了。” 何平大吃一惊,这林仪汐是哪根弦不对啊,竟会在这种可以说仍是陌生人的情况下答应嫁? 苏玉也大惊,“你们不是还不熟吗?难道你们瞒着我在交往?” 他有点不自然地将话题带开,说:“妈,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总之我们要结婚了。明天我带她选戒指,婚期你定。你高兴吗?” 苏玉笑得非常满足,“我当然高兴,高兴得不得了。这是我这后半生最开心的一件事。我对林小姐满意极了。这世间再没有其他女子可以让我这样欣赏了。” 何平心中惨叫,哪有人对快进门的儿媳妇还称小姐呢?苏亦文连名带姓称林仪汐,苏玉称林小姐,天下竟有这样的怪事,天下竟有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苏亦文和林仪汐,一个求婚求得突然,另一个不问青红皂白就答应。结婚,到底是一件怎样的事情呢,可以让这两个昨天还在各走各路的人今天就走到一起?这全然陌生的人怎么可以成为夫妻? 晚上苏玉睡下后,苏亦文带何平到楼上喝他的珍藏。何平自斟一杯,问:“她答应了?” “嗯。”苏亦文喝了一口酒。 “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我不想知道,而且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再喝一口酒,“我不会亏待她。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她可以吃最好的,住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我全部的钱都可以给她。只要她在妈妈身边。” 何平不再言语。两人你一杯我一盏喝去两三瓶红酒。喝至酣处何平沉沉地说:“阿文,要记住林仪汐没有什么错。这场婚姻的内幕永远不要让她知道。我知道阿姨对你很重要。但是,有些事情不要一直记在心里,不要太执着于那些往事。放开它们,也放开你自己。如此方能有幸福的生活。” 苏亦文抬头,“何平,我忘不掉。那些情景已经镌刻在心上,处处都是烙印。十七年来我没有看到妈妈真正开心过,那个人的背叛成了她一生的枷锁。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可以让她笑得那样无忧无虑,我绝对不会放开她。” 是啊,不肯让她走开。他不容许林仪汐在妈妈的生命中留下太多的痕迹然后消失。他是苏亦文,在生意场上已经习惯了主动出击,对于自己想要的永远会不遗余力去争取。订单、合同、市场,每一样他都走在前面。此时的林仪汐在他心里和一片尚未开发的市场又有什么不同呢?以后会怎样,他们谁都不去理。至少在目前阶段他已经成功地占据了这块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拥有全部的份额。他不想在这块地上种出什么,只是想宣布所有权。 或许心里还是对她有点愧疚吧。因着补偿吧,第二日他带她挑选戒指时他定制了一款价值不菲的钻戒,仅有一套。导购小姐说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角落会出现这款戒指,这是设计师独一无二的设计精品。他为她戴上,钻戒的光芒映照她因睡眠不足略显苍白的脸,珠光宝气的贵气让这个平凡的女子稍稍多了一点亮色。他立在她身边,并没有挽住她的手,两个人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距离。他们并肩行走在琳琅满目的珠宝世界。选完戒指,接着选项链、耳饰、手链、胸针,各种挂饰一一俱全。然后是服饰,他随手一指,一套套各式时装全部摆在她面前。因他的尊贵和大手笔让她被众多小姐环顾,她们不停地唤着:太太,您试试这套。这是本店推出的最新款冬装,高贵典雅,最合适您了。她有点自顾不暇,生平第一次被这么多的人围绕。偶尔分神望望坐在椅子上的他,他的眼神不在她身上,她看不到他。 那一日的行程塞得极满,她像骑在马上的新科状元,掠过无数她不曾接触的东西。她从自己那个狭小安稳的世界走出来,直接被带入这个喧闹、繁华的空间。生命突然之间就有了这么大的一个改变,她已经看不到前方的路。 一直忙到将近午夜才搞定所有外在的装饰。在送她回医院的路上他不时透过车窗东张西望,仿佛在搜寻什么。 她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他不看她,“花店啊。还没有买花给你。” “没有花也没有关系的。” “这是你的要求。” 这句很平常的话让她的心有满满的感动,眼泪几乎就要掉落。她用手捂住眼睛,不再说话,让自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夜太深,很多花店都已经关门。他不死心,开着车子转到另一条街。明亮的街灯照着笔直的路,与他此刻曲折迂回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小小的花店,他紧急停车,一个人下车去买花。 她注视他在夜色中稳步行走的背影,挺直而孤傲。眼眶瞬时有些许湿润。今天他说了婚期,时间是一个星期后的星期天。他说这是妈妈千挑万选的黄道吉日,在这一日结婚吉利又好运。他并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告知她决定。这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挺拔、面容英俊沉静的男子在一个星期后就会成为她的丈夫。她不由想起他们初次相见的那个夏日傍晚。苏玉热情地为他们做介绍,他的朋友好奇地看她,而他自己仍旧低着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一次争吵,两次深夜之行,如此简单的过去,却将有如此相近的关系。生命和她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呵。 可是,她接受了生活提出的这个改变的机会,安心期待未来的发展。 他买了一大束红色的玫瑰花。晚上的花没有早上的新鲜,却也不失娇嫩。浓烈的大红色点燃了夜晚的黑暗,成为走马观花的这一天唯一的喜庆点缀。她把头埋进花束中,再也不肯抬头。 一个星期后他们举行了婚礼。何平是伴郎,何静是伴娘。苏玉高兴得合不上嘴。他没有太大的感觉,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沉静的模样,仿佛他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戏者。她如平常一样浅浅地笑着,白色婚纱层层叠叠包裹着她姣好的身躯。新娘没有亲属,新郎的亲属也不多,前来道贺的大多是同苏亦文公司有来往的领导和客户。婚礼隆重却不热闹。 他们没有蜜月旅行。第二日他同平常一样上班,她遵照他的提议辞去医院工作开始了有钱人家贵太太的生活。但是她这个贵太太不像他人那样闲来无事随意逛街、买衣服首饰打发日子。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在陪苏玉,午后时分和黄妈买菜做饭,然后等苏亦文回家吃晚饭。黄妈非常高兴,不止一次对她说:少夫人,你看你嫁过来这个家多幸福。以前阿文都不怎么回家吃饭,你一来,他天天回家。一家人和和乐乐多好啊。 她的厨艺极好,何平偶尔来吃晚饭,总是不吝啬夸奖。苏玉在她的陪伴和鼓励下生活越来越丰富精彩,面色红润,在日益增添的丰韵中平添了几分喜气。他深喜妈妈的改变,在这一日一日毫无担忧的日子中心生满足。他想,这样的生活一直继续下去吧。 这是他们结婚的第三年。苏亦文三十岁,林仪汐二十五岁。日子像秋日的黄叶,一片片飘落下来,日历随之翻到了这一页。这天早上林仪汐敲苏玉的房门想问她早餐吃什么,敲了很久仍得不到回应。她推门而入。苏玉仍在睡梦中,神色平静而安详,嘴角仍带着笑。身为护士的敏感性让她伸手去触摸她的鼻翼,除了冰凉她的手什么都感觉不到。她的心刹那停跳,惊慌失措地跑回卧室叫苏亦文。 在苏亦文的印象中林仪汐一直是一个平和的人,没有年轻女子的张狂和浮躁。而那日她披头散发地拉着他跑,嘴里重复着一句话:“妈妈离开了,妈妈离开了。” 正在打领带的苏亦文把持不住,甩开她的手,踉跄着奔向苏玉的卧室。她跟着他,一路奔跑。 苏亦文抱着苏玉不肯放开,不叫,只是流眼泪。在林仪汐的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掉泪。他抚摸着苏玉的脸,小心翼翼,轻柔怜惜。突然就吼向她:“你还愣着干什么!叫救护车。” 她的脸上亦有泪,主动抱住他,“妈妈是亲人,我知道。但是,她是真的离开了。她没有痛苦,平静地走了。你冷静下来,总会有这一天的。” 苏亦文大力推开她,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咆哮:“我不管,叫救护车。妈妈根本就不会离开我的。我只有妈妈。” 那时她才明白苏玉对他的重要程度。她从地上爬起来,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随后拨电话叫来何平和何静。她看着他和黄妈抱着苏玉哭,何平和何静上前劝解。她流着泪看他们抱在一起,心痛得无法呼吸。 苏玉下葬的那天,苏亦文在苏玉的墓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她一袭黑衣,面容憔悴,立在他身后无能为力。他的悲伤明显深重,她试图安慰,却被他大力推开。她远远地站在他的世界之外,悲哀无助。 丧事办完后的两个月内苏亦文任自己沉迷于公事,借沉重忙碌的工作忘却失去母亲的痛苦。林仪汐每天晚上做一桌丰盛的饭菜,吃的只有她和黄妈。在这期间何平单独来过一次,特地与她坐在庭院中聊天。她的兴致不是很高,人有点沉闷和消极。她靠在藤椅上,长发散在胸前,眼睛空洞洞的,毫无神采。 何平只能安慰她:“大嫂,节哀顺便啊。人死不能复生,生仍要继续原来的生活。” 她扯起一个笑,嘴角无力垂下,“原来的生活?这一切总有一天要结束。” 何平听着她的话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回去特地到苏亦文的办公室说了他的感觉,劝他抽出时间和林仪汐聊聊。苏亦文只说工作太忙,而且心底认定不会发生任何事,简单温柔的林仪汐不会有什么变化,她会一直待在这里。何平的话被他扔到耳后,照例是早上七点离开,晚上十二点回家。 直到有一天下午林仪汐意外地打过电话来请他晚上七点回家,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话筒另一端的她幽幽叹气,他听到,却选择忽略,仍按平常的时间回家。客厅里灯火辉煌,大灯、小灯、壁灯、台灯全部打开,她一个人蜷缩在沙发里,神情有些呆滞。苏亦文看到她愣了一下,别开脸不自然地说:“你不用等我回来的。” 她坐正,扔掉怀里的抱枕,看着他,“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苏亦文将公文包放在茶几上,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 她欠身将茶几上的两页纸推到他面前,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我们离婚吧。” 纸上的字一目了然,是离婚协议书。她已经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林仪汐三个清秀的字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始料不及,声音有一些颤抖:“为什么?” 她笑,“不为什么。请你签字就是了。” 他沉默,没有动作。 “请你公平一点。当初你向我求婚时我没有问为什么,如今请你也不要问我。” 他掏出笔,最后确认:“你确定?” 她没有一丝迟疑的点头。 他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三年的婚姻只用三分钟解决掉,这一切仿佛闹剧。那天晚上他和她都没进卧室,他在客厅吸了一晚上的烟,她在书房待了一夜。醒来他没有看到她,径直去了公司。见到何平大致将昨晚离婚的事情与他讲了一下,听得何平目瞪口呆。震惊之余也终于明白那日林仪汐口中的结束字眼的真实含义。晚上苏亦文拉何平去喝酒,酩酊大醉,尚清醒的何平送他回家。一回家黄妈就气势汹汹迎上来,一副大有不解释清楚就不罢休的气势。 “少夫人早上走了,我拦不住,她说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苏亦文趴在何平身上不肯抬头。平日什么都不在乎的何平心里一阵难过,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仿佛空气一样从大宅子里消失。她的离开和她的到来一样,没有预示,没有理由。自此之后的苏亦文变本加厉地工作,夜以继日地加班,脸色越发冷峻,话语越发简短。变化在无形中发生,影响着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林仪汐这个人硬生生从他的头脑中拔出了。没有人再提她,也没有人会想念她。何平有时候会静下心来想一想林仪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绞尽脑汁亦无所收获,最后只能以失败告终。久了便不再费力气了。 生活对于苏亦文而言是日趋一日的冰冷。 第4章(1) 感谢上天的恩赐让我再一次看到你。小时候我一直埋怨上天对我不公平,并因此对他充满了仇恨。再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将我所有的幸运都放在了你身上。可以遇见你,可以与你结婚,失去你后还可以再见到你。我用前面累积的所有不幸换来今日的重逢,即便是这样,我仍对上苍充满感激,感激他之前一直让我处于痛苦和悲伤之中。 因为这样我便有了一个可与之平衡的幸运。 我这一生唯一的幸运就是遇到你。 像突然做了一个梦,他想起了三年前和林仪汐共度的每一片时光。 结果是它们屈指可数。 往事如风,抓不住的流年岁月,一个不小心就任它们在手缝间一寸寸滑落。绵延至最后,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居住三年的地方没留下一丝她个人的气息和痕迹,与她共度的三年婚姻生活他对她没有一个确定的概念。她似流星,在刹那间滑过天际,天空仍是蔚蓝。 当所有渐渐浮出水面,心底却有个最大的疑问:她为何肯嫁给他呢? 记忆越来越可以串成一条线,从初次相见的那个夏日傍晚到离婚那一晚历历在目,历历在心。他越发坚定要找寻她的决心。这个决定让他的心有一些安定,没有了最初的惶惑和焦急。找到她是一个长期的目标,这是他的方向,他会充分发挥商人的本色不择手段达成目标。 有个没有希望的方向亦比犹豫不决要好。 即使这可能要耗费他余生时光。 不是爱她,只是想问问她三年的婚姻她的遗憾。他想弥补他带给她的缺憾。 仅此而已。 调查仍在继续,网越撒越大。他一方面专注于寻找她,另一方面亦静心注意公司的事务。明白找寻她是一个长期的任务反而让他安静下来,人也渐渐恢复正常。 今天公司有一个产品发布会,为扩大影响特地邀请了业内同行和记者前来参加。何平因为要参加新一轮的产品销售会议无法抽身,他作为公司的另一高层必然要出面。发布会进行得很顺利,他圆满地回答了记者和同行的问题,虽不说面面俱到,但也不乏真知灼见。台下人群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纷纷说远山科技的掌控者一出面便有不俗表现。 他说了声谢谢,宣布说明会到此结束。就在他要起身离开之际,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女子用力拉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差点拉掉他的外套。 台下一片哗然,镁光灯不断闪来闪去。 他定神,面前发女子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套耀眼的大红色长裙,剪着俏丽的短发,眉目间自有一股精灵气。他试图挣脱,但女子全身的力气皆系于他一只手臂上,怎么甩都甩不掉。他另一只没被控制的手打一个手势,保安迅速上前。周围记者也纷纷向前围拢,争先恐后唯恐拉掉绯闻为零的苏亦文的最新艳遇报道。 当前乱作一团的形势让策划的余亦舞重重地撇嘴:早知道他不可能认出她。算了,别指望他残破的记忆力啦。我来自报家门。主意一定,她放开他,一手托住他的下巴,神情激愤,故作咬牙切齿状,声音洪亮且中气十足:“我亲爱的大哥,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苏亦文这才认真仔细看她的脸。 人群中唏嘘不断,照相机咔咔乱响,镜头锁定二人。 余亦舞换上一副可怜相,神情颇为凄惨,“你真的忘记你天真、可爱、美丽无双的小妹了吗?枉我二十三年来日夜记挂你。苏亦文先生,你真的忘记我了吗?” 他在这张完美无懈可击的脸上找不到当年她胖嘟嘟的模样,不禁脱口而出:“我记得你小时候胖胖的呀。” “大哥,那是婴儿肥好不好,而且我在减肥啦。太胖了找不到帅哥男朋友!”余亦舞知道大哥已经认出她,心情好的不介意他说她小时候的胖嘟嘟。 一记者伺机赶紧发问:“请问余小姐真是苏先生的妹妹吗?是亲妹妹、表妹还是干妹妹啊?” 余亦舞一点也不怕麻烦,笑容甜美,姿态优雅,说:“是亲妹妹哦。他叫亦文,我叫亦舞,不掺假的。”言罢手一伸挽住苏亦文,整个人向他身上贴去。 另一记者赶忙调好焦距拍照。天啊,这张要是不拍出来不是要死吗?难得苏亦文有个惊天大新闻,谁拍不到谁倒霉啊。“请问苏小姐,为什么你们兄妹隔了二十三年才见面呢?” 余亦舞吐吐舌头:我的妈呀。记者的听力还真不是盖的,连我刚刚脱口而出的数字都记得这么准。她简直佩服。 苏亦文刚要开口解释,她拦住,“我来讲。我姓余,不姓苏。我跟爸爸姓,他跟妈妈姓。这没什么奇怪的噢。现在这种情况满大街都是。亲爱的记者同仁们,我已经尽力回答了你们诸多问题。现在,能不能让我和分别二十三年的大哥单独叙一叙离别之苦和重逢之喜呢?” 一记者从人群中窜出来,右手举起作发言状,“余小姐,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亲生兄妹不在一起长大呢?” 他皱眉。余亦舞仍是甜得可以腻死人的笑容,“因为爸爸妈妈离婚了呀。他跟妈妈,我跟爸爸。很平常、很普通的情况呀。好了,我们改天再聊哦。” 一群记者因她的配合而配合,说着再见三三两两散开。 这时仍留在原地的业内同仁和客户纷纷走上前与苏亦文握手祝贺他们兄妹团聚。他冷着一张脸机械地寒暄。倒是与他相携的余亦舞自始至终笑容不减,感谢不断。两个人站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带她回家。在路上问她:“怎么突然来了?” 余亦舞反问:“你不欢迎吗?” “没有。”他说,“只是有一点突然。你怎么知道我的情况?” “因为有人一直调查一直关心。”余亦舞摆摆手,“我们谈点别的吧。大哥,我今天这个大认亲劲爆吧。保准你这辈子忘不了和我重逢的画面。” 苏亦文笑了,“阿舞,你真是调皮。大哥不喜欢怎样你偏要怎样。” “你可以批评我啊。”余亦舞满不在乎地说。 他拐个弯,“我怎么舍得。妈妈,三年前离开了。” 余亦舞低头,“我知道了。大哥,爸爸也离开了,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他沉默一会儿,忽而深处一只手握住余亦舞的手,说:“阿舞,大哥会照顾你的。” 余亦舞笑声爽朗,“我就知道大哥最好了。不过,还指不定谁照顾谁呢!” 此刻苏亦文是一只手握方向盘。余亦舞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他手上的戒指,惊喜溢于言表,“大哥,钻戒给我看了。” 苏亦文换回右手,伸出左手给她。 余亦舞捧住他的左手细细观看,全副注意力都集中于这枚钻戒上。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良久,她开口:“大哥,汐汐手上的钻戒和你的是一对哦。我结婚也要买这样的,很漂亮。” 他心头一震,身体几乎僵住。他将车停在路边,小心翼翼地问:“阿舞,你会不会看错了。这款钻戒全世界只有一对。” 这下呆住的换成余亦舞了,她不可置信:“大哥,你搞错了吧。汐汐明明已经离婚了,你们怎么可能……” “我三年前离婚了。” 余亦舞做着最后的确认:“大哥,汐汐的全名是林仪汐,现年二十八岁,身高一米六零,不是非常漂亮,但看起来非常舒服。” “我太太的名字也是林仪汐,今年也是二十八岁。” 余亦舞拉开手提袋拿出钱夹,指着里面的照片问:“大哥,你看一下。这是我和汐汐最新的合照。” 他一眼就认出站在余亦舞旁边的就是那个他找寻半年仍无任何线索的林仪汐。他们已有三年不见,可是再次见到她仍是初始的感觉。安静恬淡,笑容婉约,与身边笑得张扬的余亦舞相得益彰。 身后一株广玉兰开得繁盛,硕大纯白的花朵让她的笑容几乎透明。 他无意识地点头,余亦舞仿佛被雷击中了一样不能思索动弹。两个人坐在车里,车子停在马路边。一辆辆车子呼啸而过,他们仿佛石化。纷纷杂杂熙熙攘攘中两颗心在震惊中一点点回复正常。 最先回过神的是苏亦文。他捉住余亦舞的两只手,情绪激动,“你怎么知道她的钻戒的?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面?她现在在哪里?” 余亦舞问:“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确定我们要在这里讲吗?” “我确定。我已经找了她半年了,一点线索也没有。” “我和汐汐从小学一年级就认识了,但真正成为朋友却是在三年级。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不喜欢说话,对别人的问话不理不睬,最多给个模棱两可的笑容。后来成为朋友她才告诉我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七岁时因被人收养才可进小学读书。我们一起长到十五岁,然后我被爸爸送到英国读书。刚开始我们还有通信,大概一年后我们突然断了联系,我写给她所有的信都被退了回来,邮局说是查无此人。大学毕业后我就开始帮爸爸打理基金会的事情,其间也曾试图找她,但一直没有讯息。直至去年夏天我才与她重逢。那时我正在负责一个关于调查孤儿院经营状况的调查,非常幸运的在其中一家叫做天心的孤儿院遇到了担任英文教师的她。她身边围绕着一群调皮的孩子,她自己却仍和从前一样不爱说话。我们不约而同谈起了彼此的过去。这时我才知道我走后不久她养父养母遭遇了一场车祸,双双去世。年仅十六岁的她卖掉房子,带着所有的积蓄到北部读护士学校,而后毕业,工作,结婚,离婚,整个过程如闪电一样。我们重拾友谊,经常在一起。去年冬末爸爸去世,她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这次我决定来找你还是她送我上的飞机呢。我第一次遇到她就看到了她手上的钻戒,我问她,她只说离婚了,为了阻止一些无关人士的追求就一直戴着。我看出她并不想多谈关于她婚姻的事情,为了保持友谊只好尊重她的意思。大哥,你们怎么认识的呀?为什么要离婚啊?” 苏亦文现在才知道后悔和愧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成长过程中的艰辛,她的孤苦伶仃,她笑容背后的酸楚,这一切他统统不知道。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最痛苦,他以为他身上背负着无人可承担的悲哀,所以他可以愤世嫉俗,有足够的理由不去理会他人的情感世界。可是,林仪汐这个同他一样凄苦的女子仍然可以将笑容给他,给妈妈,甚至是何平。 现在要讲出这场婚姻的真实内幕是多么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啊。 可是多么不堪的事情也要勇敢面对。 他说:“她是妈妈的护士。妈妈非常喜欢她,十分需要她,所以我便向她求婚。我们过了三年何乐而生的日子。三年前妈妈去世,她提出离婚就离开了。阿舞,你要知道,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找她。请侦探,雇佣专业人员,钱财、精力我什么都舍得投入,只要可以找到她。这一日真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上天让我见到妹妹的同来又带来了她的消息。” “你是不是对她不好?你骂她,或者是打她?”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余亦舞根据这句话就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症结所在。什么都没做又怎么可能走进林仪汐那颗被冷淡层层围裹的心呢? 知道她在哪里让他的心有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他们一起回家,黄妈见到余亦舞大发感慨,眼泪直流。他拨电话给何平告诉他林仪汐已经找到了,让他通知所有的侦探社停止查找。听到这个消息的何平没说一句话就挂断了电话。他举着手机兀自沉思。 门铃疯狂响起来,正从楼上走下来的余亦舞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身子险些滑倒。她扶住扶手,努力让自己回神收惊。 苏亦文听到铃响站起来要去开门,余亦舞摆手阻止他:“大哥,让我来。我倒要看看把门铃摁成这样的是何许人也!”说罢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大步去开门。 苏亦文想这下何平可惨了。 “喂,你死哪儿去啦,这么久才开门!”门一开何平就大叫,不满之情表露无遗。 余亦舞睁大漂亮的眼睛狠狠瞪着这个不速之客,回嘴:“你才死了呢!按照你的方式摁门铃,估计它的寿命不会超过一个月。” 听到这蕴含不满的声音以及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苏亦文何平才注意到为他开门的另有其人。这声音中趾高气扬的因子刺激了他心底的傲气,他不慌不忙地转身,正对上余亦舞恨恨的眼神。他一笑,看着余亦舞对苏亦文说:“我说老大啊,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佣人啊。要相貌没相貌,要礼貌没礼貌,辞掉算了。改天我帮你重新找一个,保准你满意。” 苏亦文还没来得及插嘴,余亦舞就一把扯过何平,“你哪知眼睛看着我像佣人?左眼看到我就挖左眼,右眼看到我就挖右眼,两只眼睛看到我就挖一双!” 何平假装害怕,“喂,老大,原来还是一个泼妇!” 余亦舞拽着何平的衬衣领子一路把他拉到苏亦文面前,“给我打!” 苏亦文拉开余亦舞的手,“何平,这是我的妹妹,余亦舞。阿舞,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何平,你们认识一下。” 余亦舞对着何平吐吐舌头,“大哥,我知道也了解我不在时你的孤独和寂寞,那个时候找这么一个人发泄一下情绪是非常正常的。但是,现在我来了,这个所谓的好朋友不要也罢。” “老大,你要清楚这么多年是谁一直陪你在身边,无论甘苦。还有,身为你最好的朋友我不得不提醒你有妹如此不如不要。” “大哥!”余亦舞跺脚。 “老大!”何平大叫。 “你们两个不要闹了。我现在已经是一团糟了,你们两个先安静。” “好。”何平正经下来,“老大,怎么找到她的?” “当然是我带来的消息呀。哼,要不是我你还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满天乱撞呢!严格说来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是你刚刚是对待救命恩人应该有的态度吗?!” 何平坐不住了,“喂,你要搞清楚是谁要找她啊。我好心帮忙倒落了一身埋怨。” 这战争还没有停一分钟就重新开始了,看架势还颇有升级的可能性。 苏亦文无奈地叹气,“你们两个可不可以先放下自己微不足道的小事讨论一下我的大事呢?” 何平和余亦舞同时将目光对准他,两张脸上不约而同写满不可思议,“喂,你还是有幽默细胞的啊。” 两个人最后达成协议一旦涉及到苏亦文的事情绝对会抛弃小我同心协力共计大事。这天晚上苏亦文简单地安排了一下公司事务,第二日便同何平一起飞南部找林仪汐。余亦舞亦一同前往,只不过她是为了处理自己在南部的一些事务才飞回去的。再说了,向天借几个胆子她也不敢让林仪汐知道这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啊。 距离她越近越有一种害怕的感觉。昨天晚上余亦舞明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时差点没与他大吵起来,要不是与他刚进面痛打他的可能性都有。她的指责他全部接收,不做任何反驳,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反驳。他在问自己,自己这样辛苦找她难道只是想道个无关痛痒的歉吗,见到她难道仅仅是要道歉吗?而后他与她便如从前一样各过各的生活吗?未来究竟会怎样呢?这次相见后他们还能再遇见吗? 上天将阿舞送到他身边,在他不经意间又把他多日寻找未果的林仪汐送来。上天何其眷顾,令他不费吹灰之力要到他想要的。 可是他要的,难道就只是见到她说一声对不起? 直到到达天心他仍在问自己。大脑混乱得没有任何念头,唯一的渴望就是见到她。 天心的规模不是很大,他们很容易就顺着院子的主干道找到了院长室。沈美群院长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面目慈祥,神态和蔼,非常热情地招呼他们。苏亦文直接就说要见林仪汐,一旁的何平补充说林仪汐是他们的旧识。沈美群听到这句话才乐哈哈地带领他们向后走,边走边说:“苏先生,何先生,林小姐可是个好人啊。她来我们这里快三年了,工作最认真,薪水要的最少。现在她正给孩子们上英语课,我们过去等一会儿吧。哎,苏先生,您二位是她什么人啊?她来这里三年除了阿舞你们可以算得上是唯一的访客啦。” 苏亦文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眼睛四处搜寻她的教室。何平堆起笑,轻描淡写道:“沈院长,她是我们的远亲,很长时间不联系了。” 沈美群没再问下去,带领他们转了两个弯,指着旁边的一间小房子说:“嗯,就在那里。还有二十分钟就下课了。” 苏亦文紧走两步,直直走向教室。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他寻找了大半年的林仪汐。她面对着学生,因此他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着一身淡黄色的衣装,长发束起,仿佛一株冬日的腊梅,安静不张扬。 林仪汐正在教孩子们学社交用语,边念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句子。再回身突然感到窗外有人盯着自己,非常自然地,她抬头看窗外。穿着黑色长大衣的苏亦文静静伫立,身后是与沈美群热情交谈的何平。她一惊,手中的粉笔掉落。学生们因她的不正常诧异,纷纷向外看。视线纠缠着无法移去的目光,她的心似有千万只蚂蚁爬过,坐立难安。她走下讲台,拉开门,随后带上。 第4章(2) 苏亦文注视着立在他面前的这个恬淡女子,所有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她问:“你找我有事?” 他不开口,直直地盯着她的脸。她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别开脸,“我正在上课。如果不是急事的话,你们在院外那家咖啡厅等我。二十分钟后我去找你们。”说完推门进教室,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苏亦文还沉浸在见到林仪汐的情绪中,一动不动。何平凑上来拉他,“老大,我们先走吧。别妨碍她。” 他们选了靠窗的座位。何平坐在他身旁,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老大,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啊。” 可他看出她有变化。她比从前更瘦,比从前更不爱说话。课上的她脸上有他从未注意过的投入的笑容,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自信流露。二十八岁的她仿佛瞬间走过岁月,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老化的痕迹。她仍是那样年轻。那是个花一样的女子啊。 她来了。外面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大衣,左手提着一个同色的手袋,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走来。一如六年前的那个春日她慢慢地走向他们。苏亦文立即站起来,招手示意他们的位置。 却有人拦在半路。侍者阿斯赶在他前面同她打招呼:“林小姐,今天要喝什么呢?同往常一样?” 阿斯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大男生,长得高高帅帅的,笑起来一脸阳光。她每每抗拒不了他年轻灿烂的笑容,几乎是习惯性地回他一个同样的笑,“阿斯,同往常一样。” “好的。林小姐今天比往常漂亮哦。”阿斯吹一声口哨。 她笑,直到坐下才敛起笑容。 苏亦文心里酸酸的,不禁多看了两眼阿斯。何平也纳闷是怎样的人可与林仪汐轻松交谈,耐不住好奇也盯着阿斯看,连背影都不放过。 “找我有事吗?”她直入主题。 所有的感情排山倒海而来,一时之间填满心中堵住嗓子,那句对不起怎么也说不出口。唯有凝视她温婉恬静的面庞,似乎想从中找到残存在脑海里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记忆。 她不自觉皱眉。这时阿斯端着一杯热可可放在她面前,她的眉才稍微舒缓了一点。 阿斯说:“林小姐,慢慢喝。这杯是我特地给你泡的。前两天老板还问你为什么总不来呢?” “那帮孩子太顽皮了。”她笑着说,“我差点忙不过来。” 阿斯立直身体,但没有要走的意思,“林小姐,这事你得找我帮忙。就你班上那几个最调皮的小子最听我话了,我一块蛋糕就能收买他们。改天我帮你教训教训他们。” “不用了。我暂时还可以应付。” “那需要我帮忙时可一定要开口哦。” “好。” 这没完没了的对话让苏亦文的眉也皱起来。 何平见状发话:“好了,你先忙吧。我们有什么需要再叫你。” 阿斯吐吐舌头,脸一垮,苦着一张脸走开了。就像个被人指责过的孩子,委屈又不服气。 她说:“何平,别对他说重话。他基本上还是一个孩子。” 何平挖挖耳朵,不相信地问:“大嫂,他是谁啊?” 她因这个称呼而停顿,“不要叫我大嫂。” “那我要叫你什么?叫你林小姐?我不行的。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大嫂呀。一日为嫂,终身为嫂,我何平最忠心了。你不能不让我叫,那样我会伤心至死。不要,我就要叫。”何平故意营造着这样的气氛以缓和目前的尴尬。像他们两个人那样大眼瞪小眼,谁受得了? 她不再坚持,问:“找我到底什么事?” 何平推推苏亦文示意他赶紧说。苏亦文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口。这一句对不起究竟要怎样说出口?而且,只有一句对不起要说吗?有那么一个冲动要将所有积攒厚重的话说给她听,但是见到她的人却一句也说不出。 看林仪汐面有愠色,何平赶忙救场,“大嫂,我的好大嫂,你可不能走啊。我们好想你啊。这么多年不见,你仍然年轻漂亮呀!”何平嘴里说着心里却忐忑不安。谁知道她会怎样呢?他一向摸不准林仪汐的脾气,现在是冒着生命危险与她调侃啊。他边说边向苏亦文使眼色:老大,你快说啊。我快撑不住啦。 可是苏亦文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场面非常尴尬。何平暗自叫苦,不得不牺牲小我以挽回濒临结束的局面。他搔搔额前的发,“大嫂,你觉不觉得我变得帅了那么一点呢?有没有?你花点时间仔细看看清楚嘛。”边说还边向她靠近。 林仪汐被他逗笑,是有声音的笑。苏亦文和何平同时用他们那一百零一号的表情看她。她平复笑容,想起什么似的问:“何平,你有没有女朋友?” 此话一出二人同时诧异,尤其是何平。 “我当然有,一大堆呢。” “那样的不算,我是说正式的女朋友。” 何平边摇头边想她到底要干什么。林仪汐存心让局面变得更乱,笑说:“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肯定非常适合你。据我观察你们是同一种人。来,手机给我,我打电话给她。” 何平乖乖地把手机递到她伸出的手上。她随手拨了个号码,“是我呀。回来了吧。你来一下好吗?我在天心附近的咖啡厅,你来过的那家,不见不散。” 好好的一场重逢变成了相亲宴。苏亦文暗自懊恼,看来今天什么都说不成了。局面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呢?他想主导的,不是吗? 半个小时后他们等来的她约的人。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从车上下来款款走进咖啡厅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刚刚认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亲妹妹。余亦舞见到大哥与何平头皮发麻,第一个念头就是事情败露了。苏亦文与何平则是目瞪口呆,怎么想也想不到她要介绍的人是余亦舞。四个人各怀心事,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多难啊。 林仪汐叫着余亦舞:“阿舞,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余亦舞心想糟了,汐汐肯定是在做戏了,我还是坦白从宽吧。她打定主意,小心坐在林仪汐旁边的空位上,小声说:“汐汐,我认识的。苏亦文是我昨天才认来的大哥,旁边那个是他的好朋友何平。我错了。我不该看到大哥手上的戒指与你同款就大发感慨,大哥追问时我不该说你的全名叫林仪汐,我不该无意之间向他透露你的住址,我最不应该的是一年前一眼就看到你美丽华贵的戒指。” 这个消息虽出乎意料,但并不是那样令人不可承受。林仪汐笑她,“看你的认错多虚假。真没诚意。阿舞,枉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啊。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和他们的关系,你心虚自己主动招认了。我今天叫你来是想介绍男朋友给你的。何平是最适合你的人,怎么样,满意吗?” 余亦舞一方面捶胸顿足骂自己做人不能这样坦白,另一方面对于怒斥林仪汐乱摆鸳鸯谱的行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他配了?何平?他哪里配得起我?我是贤良淑德美貌才华样样皆备的千金小姐!他,长得像猴子,走路像公鸡,说话像母鸡!不行,绝对不行!” 何平翻白眼,“什么意思?” 余亦舞白他一眼,“这都不懂。长得尖嘴猴腮,走路趾高气昂,说话咕咕乱叫没一句有用的!对了,再加一句,头脑笨得像企鹅。” 何平“腾”地从椅子上立起来,“余亦舞,你不要太过分!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别以为你大哥是我朋友我就不好意思说你,就你这样的叫贤良淑德?见鬼去吧。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女的过来都比你强!” 苏亦文劝阻的目光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两个人越战越勇,好像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力气和词语都说出来以使自己处于上风。整间咖啡厅的人都看向他们,包括员工和所有的客人。林仪汐没想到两个人是这样水火不相容,真是冤家路窄。何平和余亦舞皆不是柔弱肯退让的人,两人丝毫不受外界目光的干扰大有不决胜负绝不罢休的气势。苏亦文只觉烦躁至极。他知道林仪汐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两人身上了,任凭他怎么拉也拉不回。 “够了!你们两个要吵回家吵。别妨碍我们谈话。”苏亦文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大吼。 此句话一出口就掷地有声,两人的嘴张张合合,均不敢出声,甚至连辩解都不敢。开玩笑,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林仪汐看不过去,“你那么凶干什么?两个人只是在斗嘴,很平常的。” 他闷闷地说:“他们很烦。”说完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进入对话阶段了。 “一个是你多年不见的妹妹,一个是陪伴你多年的朋友,你有什么可烦的?等有一天他们不在你身边了,你想烦还烦不成呢。” 他抬头,“我不怕你烦,也不嫌你烦。你,为什么要走呢?” 她避开他的视线,眼睛看向窗外的人群。他明白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后悔万分。但他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也不会用话修饰说错的话,唯有默不作声。吵架的两个人现在再也不用吵了,齐心一致静观局势发展。 他们之间有个安全地带,他们之间有个范围,只要对方稍稍碰触一点便会退回到原点。他敏感多了,神经也开始有一些变化,比起六年前的自顾自作应该算是一种成长吧。坐在他面前的这个林仪汐不似六年前那样不闻不问顺他的心意行事。她从来没有说过怪他,也从未向他抱怨,但是他知道她心里定有一些怨恨。倘若说三年前他感觉不到这怨恨,此时就在她转头看窗外的一瞬间他明白她在向外推自己。她的世界没有入口,她封闭了所有。倘若说什么是错,那最大的错误就是他不该认为她嘴边的笑容是温柔,是温顺。她微笑的最大目的是疏离,与众人疏离,与这个世界疏离。这与他冷言冷语面色沉静没有任何不同。二十七岁的他太笨太傻,竟看不透一个二十二岁女子唇边带着阻挡包括他在内所有人的笑。三十三岁的他聪明了那么一点点,终于明白他从未走进她的心。对她而言,他亦不过是个陌生人。 她什么都不对他讲,问起来只是笑,谁好意思一直追问到底呢? 别以为她笑代表着好讲话,其实到最后她什么也没讲出来。 旁人对她的评价此刻又浮上心头。他明白了所有。那就是他对曾是他的妻子的林仪汐一无所知,他彻头彻尾错过了她。而他现在还有一丝后悔。这样的情绪一旦浮起便压不住,它们一点点吞噬他的心,令他感到无所不在的压力。 夕阳的光辉洒到白色玻璃上,有几缕霞光照到她的侧脸,柔美似含苞待放的百合花。他看到她的美,注意到她的人,有一个念头闪烁在冬日夕阳中。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六年前的所有全部是他的错,那从现在开始他将弥补他的错。唯一的渴求便是她可以给他一个救赎的机会。不用太多,一个即可。 他想重新来过。 他想让这个在夕阳中安静而坐的女子可以在日后的每一天坐在他身边。 “仪汐,请你看着我。能不能再接受我?”他问得认真,全心全意。 何平与余亦舞预感到好戏就要开场了,睁大眼睛不错眼珠地注视剧情发展。 她没料到他找她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会儿,“对不起,我是不可能回头的。” “为什么?”他追问。 “没有为什么。我从未回过头,而且我也不想。我不想再回到从前,不想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她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不留一点余地。因为她不再是二十二岁了。 他在思索。 她喝完已冷掉的可可,“阿舞,我先走了。有时间再联系。” 刚刚达到高潮的剧情急转直下,瞬间滑翔到低谷。目送她离开,想叫住却又没有任何理由。记忆中都是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瘦弱挺直。 他多想留住她。 何平叫她:“大嫂,你告诉我,我和余亦舞怎么是一种人?我们是哪一种人?” 她没回头,声音传过来:“自大自恋自夸兼没事找事东拉西扯就是不住嘴的那种人。” 苏亦文听着渐渐散去的话,脸色阴郁。他对她束手无策,他对她生出感觉。爱她吗?不确定。他只想留她在身边,他希望未来的日子有她,他想她有真实而满足的笑,他想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想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他想让她和阿舞一样胖胖的,他想让她开心快乐,他想知道她所有的事情。 “阿舞,你告诉大哥,该如何走进仪汐的世界?你告诉我,大哥一辈子感激你。” 何平与余亦舞面面相觑。 那散落的花瓣随风扬起,重回空中寻找下一个栖息地。人的感情跌至谷底也终有一天会上锋头。期待,期待,再次期待。 第5章(1) 我是真的想走进你的世界,为此我可以不遗余力付出我的努力,以及我的心。 你能再接受我吗? 这句话的重量直击我心。我是林仪汐,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子。没有人会看出我是结过婚又离过婚的女人,因为我看起来太年轻,我的脸依旧清纯,从上面根本看不出婚姻的磨砺。我不多说话,过我自己的日子,安静地。我不介意一个人,因为我从来就是一个人。声明的色彩我一笔一笔填充,我尽量让她看起来丰富精彩。大块大块的时光从我手里划走,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我生命中唯一的意外就是我的婚姻。嫁给那个面目与心都是冰的苏亦文无疑是飞蛾扑火,但我甘之如饴。和谁结婚不是结呢?至少我曾经有一个英俊又有钱的丈夫。我的记忆里绝佳,因此我清楚地记得我与他相处的每一片光阴,虽然总有旁人在场。那些细节如枝蔓一样缠绕我头脑中每一条纹路,它们慢慢结成一张网。 他自负,自傲,在工作上喜欢旁若无人地发挥自己的主控作用。他对母亲的爱吸引我,他对母亲的全心呵护令我感叹。他的母亲喜欢我这个人,喜欢我的客观和宁静,喜欢我仔细聆听的专注和与众不同的见解。她把我当作精神的垃圾桶,我并不介意。作为护士的我早已习惯接受来自病人的任何抱怨,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二十二岁的我懂得不予置评,静静地听,脸上永远是你拒绝的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够坚强,而我可以。 我立在角落观察所有,我虽不言语却知道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例如,我婚姻的由来。婚礼上我是主角,接受一堆我并不认识的人的祝福,祝福我们白头偕老,日日如一。我笑,那怎么可能呢?我与他不会有永远,这世界上能够永远陪伴我的只有我自己。 我曾痴痴地看着他,在他夜晚熟睡后。我曾目不转睛地看他的背影,在他离家上班时。三年内我的活动范围是家和菜市场,我放弃电影,放弃旅行放弃工作,放弃了支撑我生命的所有。 林仪汐有点傻,但她懂得适可而止。当有一天我发现无论我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进入他的世界,这个认知让我立即放弃。我离开,重新回到我生长的地方。我的生活重又精彩,一日一日,转眼三年时光尽逝。 两个人的世界该怎样努力才可以融合呢? 林仪汐醒来的时候这句话跳入脑海。过程,被她放进记忆深处的过程重又回放。缺憾太多,所以回忆起来千疮百孔。她认为万事万物与她皆有距离,心中是一座孤岛。三岁的她在孤儿院被一对夫妇收养,他们的确爱她,他们的确宠她,却不肯真正花时间进入她的内心。人生生来有一角便是破裂的,我们终身的任务就是补全它。小学时候余亦舞死缠烂打地进入她的内心,她渐渐肯给她真正的关心和回应。十七岁时余亦舞去了英国,然后养父母去世,她一个人来到北部读护士学校。她孑然一身,慢慢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十八岁毕业进仁和医院工作,二十二岁遇到苏亦文,闪电结婚,而后离婚。短短的几句话概括了她二十八年的生命,至于其中细节,若不是真正在乎的人,若不是肯真心对她的人,谁肯一点一点询问呢?那些不痛不痒的问话,那些看似关心实则是探人隐私的问话,谁肯回?苏亦文对她没有心,她何必放他进来?即使,她曾经想要他进来。 早晨的阳光温暖而柔和,一点都不刺目。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抬头望望蓝色天际。昨日他的突然到来的确带给她很大的震惊和讶异,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不可能。可是,他就站在她面前,伸手可触。更让人意外的是余亦舞竟是他的亲妹妹,这层关系泄露她的行踪。她摸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六年的时间已经让她习惯了它的存在,从未想过要将它除下。兜兜转转世界是这样小,她阴差阳错嫁给好朋友的大哥,真是莫名其妙。昨夜她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想过一点一滴的细节,最后确定她仍要过目前这种生活。他的出现改变不了什么,他是苏亦文,她是林仪汐,一切仍将按原来继续。 另一边的苏亦文却没有林仪汐的冷静以及悠然自得。他的心处在层层迷雾中,仿佛走到寻宝的迷宫,此时被困在中间无法继续。他找寻她只是想补偿她,没想到一时冲动却说出心中那一刻的真实意愿。他确实不知道她的回应会是什么,所以他紧张等待。她干脆拒绝。那样杂乱的情景,那样纷乱的情感,他在一切不能平和的尘埃中渐渐让自己的心沉下来,回到心底最诚实的那一块。说他心有愧疚也好,说他终于发现她的好也罢,他只是想走进她的生活。 “阿舞,你告诉大哥该怎样进入仪汐的世界呢?”他放低姿态,毫不隐瞒自己的决心。 余亦舞看着大哥坚定的神情,忽而明白他终于有了决定。她问:“大哥,你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长期迎战吗?” 他说:“是。” “要真正让汐汐觉得你与别人不同是一个长期而艰苦的任务。第一步就是要不冷淡,要有死缠烂打的本领;其次,要多说话,多与她交流,如果她不回答就要反复问;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要有不怕失败、不怕挫折的心态,随时有承受她模棱两可笑容的心理。总而言之,你要学会分享她生命中的细节,让她认识到她的生活中什么时候都有你,久了她便会主动跟你说一些事情。这样你就成功了。因为汐汐的爱只会给她主动交谈的人。” “就是一个缠字?”苏亦文挑眉问。 余亦舞眉飞色舞,“大哥,你真是聪明。行了,小妹我坚决支持你重新追求汐汐!”严肃的谈话被她的情绪带得有点走味,怎么听怎么像誓师大会。 他被她的情绪带得有点幽默了,“好。我决定去南部追仪汐。公司就交给你和何平打理,你要精诚与他合作。” 余亦舞惨叫连天:“不会吧?你是我亲生的大哥呀。你怎么忍心将年幼善良的我交给那个自大自恋的猪呢?大哥呀,我的亲大哥。” 苏亦文不理她,径直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常驻南部,与林仪汐重新开始。他没有告诉何平他把公司留给他和阿舞,怕再来一阵杀猪叫。 苏亦文到了天心才知道今天是休息日,林仪汐根本没来上课。他按照沈美群指点找到她位于天心附近的公寓。是顶层,极符合她的性格。他拖着行李爬楼,一点也不觉得累。他都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的表情了。以前忐忑不安是因为他不确定自己的心以及自己的行动,现在他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他摁门铃,响了十几分钟都没有人开门。他认命地叹气,她肯定是出去了。他能做的就是蹲在门边等。蹲的时间长了他便坐下,靠住门板,慢慢闭上眼睛。 林仪汐从影院出来时一脸惬意,边向家走边回忆影片的内容。影院的效果是她最欣赏的,无论看什么片子都能尽快进入角色,这比一个人买碟看拥有更大的享受和专注。她计划着今天晚上写完主编老范要的影评,然后去郊外看冬日南部温润的风景。这样想着她一楼一楼地走上去,头脑里充斥的是该怎样下笔以及整体的构思。顶层的电灯坏了,还没来得及向管理员说明,凭着记忆和熟悉感她摸索着走向门边。一脚就碰上苏亦文的行李箱,惊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直直栽下去。她想惨了,这张脸跌在水泥地上不知道会营造怎样的效果呢。谁想跌下去并没有什么痛的感觉,她压住的是一个人的身体。 “你是谁?”林仪汐压住想尖叫的冲动以及恐惧,故作冷静地问。 苏亦文被她这么一压马上就醒了,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兴奋地说:“我是苏亦文。” 她呆了一下。反应过来迅速离开他的身体。她没立起来,只好蹲在旁边问:“你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中有排斥和拒绝。他故意不去理会,“仪汐,我们可不可以进去谈?我已经等了快五个小时了,晚饭还没有吃。”她沉默了一会儿,从手提袋里拿出钥匙。他扶她起来,她开门。打开门,她在前,他提着行李跟在她身后。客厅不大,东西很少,除了必需品没有多余的摆设。他心一紧:她是不是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呢?恐惧在瞬间击中他,他无力动弹,只是问:“你准备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她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呆呆地立在客厅一角,不自在地看着她。对话中断,两个原本是夫妻的人再见后无话可说。 苏亦文想起阿舞的话,便硬着头皮说:“仪汐,我来这里开会,开会地点离你这里特别近。我查过了,这附近的宾馆都住满了。所以想在你这里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多长时间?”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主办方没有说。”他想着借口,扯着连他自己都不可能相信的谎,“你要相信我。” 她看一下客厅的钟,已经十点了,“今晚你就住这里吧。但是,明天你要自己去找宾馆。我只有一间房。” 他马上说:“我可以睡客厅。” 她没有犹豫,“不行,只能睡一晚。” 苏亦文明白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只好少睡一点觉想一想该以怎样的借口达到他留在这里的目的。他必须和她住在一起,必须参与她的日常生活。他没有太丰富的想象力,想象不到她的一些情绪从何而来,只有真实地参与才可以了解第一手的资料。 “你先去洗澡,我简单做一点东西给你吃。你凑合一下,厨房里没有多少菜了。” 他赶忙表白:“我什么都可以的,我不挑食。” 她吃惊地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荒谬的事,“你不挑食?” “对。”他再次肯定。 她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那为了方便你今天晚上就吃洋葱炒饭吧,顺便再加一碗三鲜汤。” 什么?洋葱,黄瓜,虾仁,再加上鸡蛋,这简直是通向世界末日的组合。 她转身进了厨房。 苏亦文在洗澡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知道他最不喜欢吃的东西,而刚刚她其实在嘲笑他。这个理会让身处黑暗的苏亦文一下子就如看到光明一样兴奋起来。希望一直在,只要肯用心。 她最后端出来的并不是什么恐怖的洋葱炒饭和三鲜汤,而是牛肉炒面和蔬菜豆腐汤——是他喜欢的菜。他的心被一种叫做感动的东西击中,忽然就觉得这一刻非常高兴。 “谢谢。”他说,“其实你知道我口味的喜好吧?”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我要洗澡了。”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她为他亲手炒的面,热气迎面,眼睛像突然拂进了沙子一样有些不舒服,湿湿的。 回首往日时光,那些慢慢清晰却无一有色彩的日子,多想让它从头来过。 林仪汐洗澡出来看到的就是呆呆傻傻的苏亦文。他面前的炒面只吃了一半,汤一点没有动,整个人仿佛神游太虚一般。到底哪里不一样呢?六年前的苏亦文冷静骄傲,三年的婚姻时光没有改变他一丝一毫,他依旧倨傲自居,自信十足,风采奕奕。像今日这般失神绝无仅有,即使是她提出离婚的那一刻。 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将近十二点了,他却没有任何回神的打算。无奈的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轻声问:“你不舒服吗,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她突然而至的脸让他回过神来的神经再度无力。 她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赶忙撤回身体,转而坐在他对面沙发上,“你怎么了?” 他摇头,“我没事。” “那就好,早点休息吧。你睡房间。”她的话清晰简洁。 “唔,”他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手忙脚乱地端起茶几上的盘子,“我去洗碗。” 她有些急地走过来,伸手去拿他手中的盘子,“我来,我来。” 他不放,“我来吧,我可以的。” “我说我来。”她的声音较平常稍微高了一点。 他感受到了她声音的提高,不由自主松了手,闷闷地说:“我只是想帮你的。” “我自己可以的。”说完转身走向厨房。 “我知道你自己可以的。没有我你也可以活得很好。你谁也不需要。”他看着她的背影,很难过。 她停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什么。苏亦文在等她的转身。她在短暂的停留之后径直进了厨房。 躺在她的床上,他周身被一种淡淡的栀子花香围绕。她的房间如客厅一样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梳妆台。她用的是淡黄色窗帘和床单,棉被是金黄色的向日葵图案。难道她喜欢颜色是黄色吗?他发觉自己的眼睛敏锐了起来,以前注意不到的细节如今竟可无意识地进入眼睛。 因为开始在乎啊,所以才可以用心观察,用心体会。 静下来听到了客厅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他光着脚跳下床,隔着门板听客厅的动静。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一支午夜小夜曲,轻轻敲击着不曾入眠的人。他打开门,身子倚在门边,静静注视她。映入眼帘的是她冥思苦想的模样。是他带给她的困扰,还是她正在从事的工作让她觉得有压力? 他很想确定。 他也很想她需要他。 思路受阻的林仪汐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一口水,不经意对上他注视的目光。心停了一下下,因为他目光里的探寻。 目光交汇的瞬间两个人都片刻怔忡。这感觉有些尴尬,如果只是陌生人便可以不用理会,如若按照相处已有三年的正常的模式应该是融洽交谈,可是,他们却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间。熟悉的是各自的容貌,陌生的却是各自的心。 她先离开视线,“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写一些东西而已,不是很重要。” 第5章(2) 他停了几秒,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问:“你生活得很辛苦吗?” 他的认真让她的章法有点乱,她反问:“你不是也经常工作到很晚吗?难道你生活得也很辛苦吗?” “这不一样。你本可以不用这样辛苦的。” “你是说不与你离婚我的生活就会轻松了?”话音里满满的怨恨让她自己都大吃一惊。她这是在埋怨吗?她这是在向他控诉吗?不要,林仪汐,她叫自己的名字,你要冷静下来。这场婚姻是你自愿的,这样的结局是你咎由自取,你不能怨恨任何人。 他只愣了那么一下,精于商道的他马上就意识到这句话可以开启一个秘密,紧接着问下去:“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呢?”“没有为什么,我觉得累了。” “我让你觉得累?”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很累。” 他走过来,蹲在她面前,诚恳地说:“仪汐,对不起。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她别过脸,没有出声。 他等了一会儿,伸手替她保存文档关闭电脑,说:“回房间睡觉吧,我睡客厅,我们明天再谈。” 她起身,留一室寂静给他。 这一夜两人各怀心事,默默无眠。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见到她说声对不起就可以将前情往事统统忘却,问她需要的什么,自己一一补偿,而后两个人便可以分道扬镳,各自过活,哪知道见到她的第一面却发现三年的失败婚姻生活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弥补,再过平淡的生活也有痕迹;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前来她的生活空间一切便可以说清楚,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以一一明晰,他与她之间的婚姻细节终可以得到澄清,他会明了她心里的内在想法,哪知道林仪汐不肯回应,人与人之间的交融难于上青天。他自知自己从来就是一个冷情的人。可是,可能是年纪大了,三十三岁的他开始染上回忆的毛病,心底隐隐有那么一丝希冀,希望身边有那么一个人可以随他走过日后的岁月。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茫茫如海的陌生人群中去搜索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进入他的世界,仪汐与他有过过去,他想回头。 重要的是他觉得仪汐吸引他,她的平淡安然吸引他。 吸引是不是爱呢?爱情的定义又是什么呢?谁能告诉他? 可是成长的历程让他清楚地明白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准确的定义,自己想明晰的一切永远需要一个人去探寻。无论是多么贴心的家人还是朋友,他们给予的只是鼓励和安慰,面前的路终究需要一个人走。 所以他不逃避,勇敢地走到仪汐的面前,希冀在与她相处的时光寻找爱情的定义,确信自己对她的感觉。生命中有一个目标在前方指引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这样才不会无所事事,沉闷无聊。 这一夜他就被这些思绪紧紧纠缠,思路越来越明晰,人却越来越疲惫,到黎明时分终于慢慢睡去。 冬日清晨的阳光仿若一尾金色的小鱼,尾巴轻轻摇摆,撒落满天的金黄色。宽阔远袤的天空被这层瑰丽铺陈,温和,美丽。林仪汐就是被这金色的阳光唤醒的。每当东方的太阳绽放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开满向日葵的棉被上时,她的心就被一种暖暖的东西冲撞着,没有来由地,嘴角就会有一丝笑容。 阳光是如此美好,而生命却是如此孤单。 看着棉被上灿烂盛开的向日葵,她想着现在睡在客厅里的那个曾是她丈夫的男人。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她走进客厅。他挺拔的身躯蜷缩在过小的沙发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眉头紧闭着,仿佛在为什么而困扰。棉被只有一小部分盖在身体上,其余大部分全到了地板上。她摇摇头,轻轻地将他双臂分开并令它们伸直,拾起棉被细心地替他盖好。原本要马上离去的她手掌不经使唤地覆上他的额头,本来是想要帮他舒展紧闭的额头,却被他额头滚烫的温度吓住。身为护士的职业敏感使她立即意识到他在发烧,而且温度不低。记忆中他是从来不生病的,结婚三年内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体去过医院。难道他的身体没有以前好了吗?在自己离开的三年内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即使他不爱自己,可是他一出现还是让自己的生活乱了套;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再与他有任何纠葛,可是一见到他心还是会不由自主关心他。 因为有过婚姻,即使心的世界还是陌生一片,可昔日相处还是无法排除那一丝一缕的痕迹。 她当机立断,冷静地摇醒他,“喂,你醒醒。你在发烧,我们要马上去医院。” 苏亦文的意识仍然停留在模糊阶段,知道仪汐在叫他,想说自己没事却说不出任何话。眼皮仿佛被千斤巨石压住,怎么睁也睁不开。 她有些急切,因为无法确定发烧的时间。猛然想起他昨晚见到说的第一句话:我已经等了快五个小时了,晚饭还没有吃。倘若要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烧的话,再强壮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长时间的高温啊。她开始埋怨自己,昨天晚上怎么没有问问他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啊。 她环顾室内,空无一人的房间令她倍感无助。她试图拖起苏亦文,无奈力气太小怎么也挪不动他。她知道这个时间叫救护车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因为处于交接班的时间,即使接到任务他们也会先办理交接手续才会出发。他额头越来越高的温度令她的身体开始颤抖,一种无名的恐惧渐上心头,这一生仿佛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急切和恐惧。惊慌无措中想起了阿斯阳光灿烂的脸,她立即起身找阿斯硬塞给她的电话号码,电话那头的阿斯没有一丝迟疑地答应上来帮忙。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他们终于顺利地将苏亦文送进了医院。医生一测温度就直接将他推进了隔离室,没停半分钟。 办完住院手续后她和阿斯坐在隔离室外的长椅上等他醒过来。阿斯抹抹额头上的汗,问:“林小姐,他没事吧?怎么一进来就被推进了隔离室呢?” 她努力让自己的神经松弛下来,“因为发烧时间太长,已经到了肺炎阶段,这个时候最怕病菌侵入,只能进隔离室等温度退下来。” 阿斯吐吐舌头,“哦!他是你什么人啊。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惊慌失措。” 她有些心惊,摸摸自己的脸,“我有吗?” “当然。” 她的心速立即加快,不自然地岔开话题:“阿斯,今天真是谢谢你。改天我请你吃饭,好吗?” 阿斯开心地叫起来:“真的吗?” 她看着阿斯像个孩子一样惊喜的神情,说:“是真的。” 阿斯的笑容绽开,小心翼翼地问:“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请我吃饭?我想你请我吃你亲手做的糕点。那些孩子说你做的糕点很好吃。但是我不敢跟你要。” 她拍拍他的头,“好的。没问题。你想吃多少我都会做给你吃。好了,现在去上班吧。” 阿斯吸吸鼻子,眼眶红红的,“你对我真好。就像我姐姐一样。” 她的心被一种冲动支配着,脱口而出的话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以后就当我是姐姐好了。” 阿斯激动地抱住她,不置信地问:“真的吗?我可以吗?” 她点头,“我说话算数的。现在去上班。” 阿斯忙不迭地点头,跳着向门口跑去,临走前还不忘冲她摆手。 她的眼睛亦有些湿润,因着这个孩子简单单纯的情感和心。她擦擦眼睛,注视着躺在病床上的苏亦文。病中熟睡的他没有清醒时的冷静和淡漠,脸上的线条有少许的柔和,整个人都处在放松的境地。她叹气,也只有在这种没有意识的时候他的心才是轻松的,也只有在这种他无法左右的时刻他的心才是毫无戒备的。这个在人群中一路前行从不张望的男子,这个事业成功、领土无限的男子,什么时候才可以有真正的放松和安全呢? 她不快乐。 他也是。 两个不快乐的人结婚只能是更加的不快乐。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走出自己的世界,走进他的世界,可是,她的世界没有出口,他的世界没有入口。轻易下了一个决定,和命运赌了一把,以为有了婚姻,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生命便会充盈幸福起来。曾以为即使这场婚姻的出发点不正确,但只要两个人努力,坏的开始也会走向美好的未来。 只是,只是,他们都不曾努力。她一直远远望着,而他一直看着前面。 他从不曾回头。 她从不出声相唤。 人生就此蹉跎,婚姻就此失败。 她无数次问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任何思考地答应嫁给他,自己做事有着不逊于他的冷静,却还是凭着冲动应承下来。婚姻,婚姻一直是她不想考虑的事情,这世界和周围的人没有榜样可提供。无论是强烈至玉石俱焚若苏玉与她先生的爱情,还是平淡至细水长流若她养父母的爱情,它们都没有一个好的结局。苏玉与她的丈夫虽生不肯相见,此恨绵绵没有可结束的一刻;养父母虽然一起走向天堂,相处的日子却淡而无味,爱情已然变质,成为双方不可逃脱的责任。 难道婚姻只能是这样吗? 难道爱情注定只有两种结局吗?不是背叛便是无味。 她将自己冰凉的脸和手同时贴在隔离室的无色玻璃上,两种冰凉的东西相遇没有激起任何火花。如同他与她。 他的脸平静无痕,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曾多少次这样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他的脸,有时候看着看着眼泪就想掉下来。 是真的有想过和他走一生的,如果他可以回头对她灿然一笑。 而如今,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年少时分与命运相搏的勇气催促她答应接受这段婚姻,对于人生怎样都毫不在乎的洒脱让她奋不顾身投入这场婚姻,可是,现下她已经不能再这样放纵自己了。 因为她怕自己再没有力气收拾残局。 年轻太轻狂,相信自己可以毫不留恋地说再见,坚信即使与他分开自己亦可以恢复原本的生活。岂不知,在知道不可相融时刻要有多大的勇气才可以下定决心将再见说出口,而在离开他之后又用多少时间才可以忘却伤心。 不主动便不会受伤害。即使这样的生活没有幸福可言。 但毕竟平静无波。心无伤。 第6章(1) 仪汐,你给了我快乐的感觉。 真想问问你,我是不是能够给你快乐? 远山科技弥漫在一片战火硝烟中。 事实上,用战火硝烟来形容这间公司的氛围还是有点言不及义,实际上用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来界定现时状况一点都不为过。 余亦舞仗着自己是苏亦文的亲妹妹便封了自己一个代理总经理的官衔,为此在何平面前分外骄傲,处处显示高其一等的神态和气势。何平也不是软弱相让之人,尤其是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女人奉承、追逐和呵护中,余亦舞的不屑一顾早就激怒了他,何况她还在他面前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这双重愤恨让他的心时刻处于煎熬中,每次吵架他都当作一场维系全天下男人自尊的正义之战全力以赴,赢了大肆昭告,倾囊庆祝,输了就回办公室痛定思痛,再接再厉。这两人仿佛是上世仇人一般见面便吵,一吵就翻脸,翻脸就不顾场合大闹大骂,而且体力和精力十足,非要骂到公司人马团团围住纷纷开言甚至动手相劝才算罢休。 江英就是他们吵架的最直接的受害者。 今天公司开例行行政会议。余亦舞比何平更有心计,前一天临下班之前就告诉江英她要坐最中间的座位。江英没有在意,因为苏亦文在的时候从来不按资排辈,他与何平的座位从来没有分过孰高孰低。可谁知今天早上余亦舞一踏进办公室看到何平坐在中间的位子就仿佛吃了炸药一般大闹起来,而且架势十足,大有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余亦舞站在离何平两步远的地方,眼睛看着何平,说:“江秘书,我昨天不是说过今天我要中间的位子吗?” 江英忐忑不安,“是说过。”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我说的话没有效用吗?” 江英战战兢兢,“不是。只是,只是……” “那麻烦你请何特助坐别的位子。公司里面特助的权力大于总经理,这传出去让我有何颜面见人?” 因为何平平日极好说话,为人亲切,江英便鼓足勇气对何平说:“何特助,您就当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何平翘着二郎腿,闲闲道:“江小姐,若是某人像你这般温柔懂礼貌我也不至于这么伤心啊。我的好朋友多么命苦,只有这么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可她却是这般顽固不灵,不可教化,我身为朋友真真痛彻心扉啊。” 余亦舞闻言跳过江英不理,直奔何平,一点都不顾会议室里已经坐满的各级负责人,“何平,你不要太过分,如此这般没有风度和绅士礼仪,我也真真为我大哥伤心欲绝。” 江英插进去,“还是先开会吧。” 余亦舞生气地说:“弄清主次再开!” 何平不慌不忙,“今天的会议就由我这个坐在中间主位子的特助主持。请各位准备一下,首先我们请销售部的负责人——美丽优雅的孙小姐为大家呈上一份精彩绝伦的报告。大家欢迎。”说罢带头鼓掌。 掌声稀稀落落。众人纷纷静待局势发展,被何平称作美丽优雅的孙小姐也睁着两只大眼睛左顾右盼。 其实公司的人对于何平与余亦舞两人的态度都是欣赏加无奈。何平为人不拘小节,工作能力极佳;余亦舞漂亮却没有架子,工作认真,虽然是刚进公司对业务不熟却也不气不馁努力学习;两人不碰面的时候对待周遭任何人都温和有礼,热心周到,可是只要一见面众人统统成为炮灰,无论级别高低毫无眷顾之心。所以公司上下隐含着一条生存法则:当余代总遇见何特助,退避三舍,走人。 余亦舞右手一神抓起何平的领带,左手差几厘米就要碰到何平的脸。何平为求自保将头后仰,双手同时去掰余亦舞揪住他领带的手,预备来一个大反击。 情况危急万分,众人纷纷起立围拢,屏息静待。 这时清脆的手机铃声响彻办公室。 余亦舞皱一下眉,收回就要打在何平脸上的左手拿出手机接听。众人见状松了一大口气,纷纷抚着胸口顺气回魂。 何平趁她接电话的时机松开领带,思索报复之法。 余亦舞听到林仪汐的声音笑了起来,“怎么有空打给我啊?是不是想念我?我说吧,你离了我就是不能活。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感情上的困扰啊。我这个身经百战的爱情顾问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给我一刻钟的时间,我收拾完手上这个小人就打给你。” 那头的林仪汐哭笑不得,“阿舞,不是的。你先别着急,要镇定,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余亦舞满不在乎地说:“你说,你说,我相当镇定。” “你大哥住院了。” “什么!”余亦舞大叫。这叫声穿透力十足,绕梁三日定不会消失。众人纷纷覆耳。距离她最近的正忙着用领带绑她手的何平似听到一声晴天霹雳一般耳膜被剧烈震动。 “你别着急。他现在还在隔离室,人已经醒了,但我还没有和他说话。你放心,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高烧转肺炎。” 余亦舞听到已经进了隔离室眼泪哗哗地流,声音哽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眼泪一流众人纷纷侧目,想要报复的何平也住了手。毕竟这是他们认识余亦舞之后她第一次掉眼泪。平日对每个人都热情有礼,笑容美丽;每每对何平张牙舞爪,将每一次斗嘴都当成战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坚强强势女子;究竟什么事情可以让她哭呢? “你过来吧,我想他需要亲人照顾。” “好,我马上过去。你答应我,要帮我看着他,除了你,我真的只有他一个了。” “你放心,在你来之前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来的路上要小心,不要急。他没有生命危险,我保证。” “好。”说完最后一个好字余亦舞已是泣不成声,想飞奔出会议室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领带绑在桌子上。跑不掉的她蹲在地板上就大哭起来,眼泪如磅礴大雨。 何平见状也蹲下身边解领带边问:“怎么了?谁的电话?” 余亦舞抬起头,泪眼模糊,“汐汐打电话说大哥生病住院了。你放开我,我要去看大哥。” 何平一听也急了,“她说什么病?严重吗?” “汐汐说现在在隔离室。” 何平一把扶起已经站立不稳的余亦舞,“走,我们一起去。江小姐,会议暂时取消。你们正常工作,我会电话联络你们。”直至上车后余亦舞的眼泪还一直掉。何平左手开车,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 她接过,小声说了声谢谢。若是平时何平一定会打趣她,可是,现在两人再无开玩笑和吵架的心情,一心只想快点见到苏亦文,确定他的平安。 高速公路上汽车飞驰向前。坐在车里曾经是一见面便无安静的两个人如今安然相处,默默无语。 第二日将近中午时分苏亦文高烧就退了,医生确定没有大碍之后就将他转到了普通病房。他仿佛好久未睡过觉一样沉沉大睡,除了在隔离室模糊的醒过一次之外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林仪汐坐在病床一侧,看着他没有丝毫要醒迹象的脸,心底隐隐怀疑他的公司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否则一个正常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发烧就睡这么长时间呢? 她伸手轻摸他的脸。两日未进食的他脸有一点点瘦削,稍稍长出了一点胡子,整张脸显得很憔悴无神。 自己离开的这三年他究竟在过一种怎样的日子呢? 他的嘴角动了动。她赶忙收回自己的手。他慢慢睁开了眼睛,像个受了无尽委屈的孩子一样用那般充满可怜的眼神看着她。 呵,他终于醒了啊。 他的手从棉被中伸出,有些颤抖地伸向她。她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接他的手,只是用手将他的手臂放回棉被中。 “你刚醒来,别再冻着。”她凑近他的脸,“你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你想吃什么,我回家做给你。” 他摇头。 “还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医生?” 他还是摇头。 她拿过茶几上的杯子倒了一点水,确定温度适宜后举到他嘴边,“是不是口太干没办法讲话?先喝点水润润喉咙。” 他点头,可是水却总是顺着嘴角流出来。她坐到病床的一侧,将他的头扳起放在自己的胸前。他喝了几口水,喉咙渐渐放开来。 “你参加的那个会议主办单位的电话我不知道,不打电话请假有没有关系?” 他摇头,努力张开嘴回答她:“没事的。谢谢你送我来医院。” 她笑了一下,“你住在我那里,你生病了当然是我送你来医院了。你想一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回家做给你吃。这么久不吃东西只靠葡萄糖维持是不行的。” 他突然就闭上眼睛,脸转向她的怀中,不肯看她。胸中是满满不可言状的感动和快乐。 她见他久不说话,摇摇他,“怎么了,不舒服啊?我叫医生好不好?” 他躲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说:“不用。” 病房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阿斯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 她有些尴尬,脸没来由地红了一下。她将苏亦文重新放回床上,向阿斯招手。阿斯开心地走进来。 原本埋在林仪汐怀中的苏亦文前一秒还沉浸在感动之中,下一秒就回到了病床上。他正待开口询问阿斯写满笑容的脸就凑了过来。 “你醒啦。”阿斯笑着问。 他没有回答,眼睛看着林仪汐。 林仪汐笑着拍拍阿斯的肩,“他没事了。你怎么来了,不上班吗?” 阿斯左右两只手同时举起来,一红一黄两个颜色灿烂的保温盒赫赫在目,“我来送东西给你们吃啊。医院的东西超难吃的。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选了一个咖喱牛肉饭。我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但是我听老板说他很久不吃东西立即吃饭对胃不好,所以我帮他选了绿豆粥。你们放心,很好吃的,我去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店子里买的。” 苏亦文定定地看着阿斯,在嫉妒他的时候也纳闷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对他好。 林仪汐的心暖暖的,这个不曾深交的大男生如此关心自己,甚至连带自己的认识的人他也有想到。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斯笑,“是不是很感动?” 她大力地点头。 “好了。你先吃饭,我来喂他。”阿斯指着苏亦文说。 林仪汐笑了,“还是我来吧。他不会让你喂的。” 苏亦文心一惊,何以她会如此了解他?他看向林仪汐,她的笑脸仍然平和,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仿佛她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而他的心竟是汹涌澎湃。 阿斯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 林仪汐边倒粥边说:“好了,小孩子不要问题太多。你找个地方坐一下。”说完重新将苏亦文抱起,“喝点粥,好吗?他特地送来的。” 苏亦文嫉妒和她一来一往轻松交谈的阿斯,不开心地问:“他是谁?” 林仪汐“咦”了一声,有些惊奇,因为他竟然主动询问一个陌生人的姓名,“他啊?他叫阿斯。你不记得了吗?他是咖啡厅的侍者啊。算起来他还救了你呢。昨天早上就是他帮忙将你送进的医院。我一个人弄不动你。” “啊,”阿斯大叫,“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上次你在咖啡厅见的人吧。” 苏亦文探过头,“谢谢你,阿斯。” 阿斯惊喜,犹如中了大奖一样拉着林仪汐的胳膊喊:“他和我说话了啊。你听到了没有,他和我说话了啊。” 林仪汐又一次被他逗笑,苏亦文的嘴角也隐隐有些笑意。 何平与余亦舞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余亦舞是跑着进入病房的,何平跟在身后,二人进来见到这幅开心的情景有些回不过神来。 余亦舞跑到苏亦文身边,“大哥,你怎样啊。吓死我了。” 何平跟上来,“怎么回事啊,从来没有生过病的人怎么就进了医院呢?” 苏亦文看向林仪汐。 林仪汐说:“是我打电话给阿舞的。你当时在隔离病房,我有些怕。” 苏亦文紧追不舍,“你怕什么?怕我死?” “不是怕你死,只是我一个人当然怕啊。” 苏亦文继续问:“可是你做过护士,对这类情况应该是司空见惯的。我记得妈妈发病的时候你从来不曾怕过。那现在你怕什么?” 林仪汐被他追问的有点愣,“我当然怕啊。” “你担心我?”苏亦文以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问。 林仪汐整个人呆住,因为没有料到苏亦文会这般直接,直接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表层。她有些害怕看他的脸,他的眼睛犀利有神,仿佛可以直入她的灵魂深处将她看穿。她必须逃避,为了自己的安全,为了日后生活的宁静。 她别开脸,看着余亦舞,“我当然担心你,你是阿舞的大哥呀。而且你是在我的地方生病的,万一有什么事,我无法向阿舞交待。” 这次的盘问与探究以失败告终。苏亦文心有不甘。 何平和余亦舞就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了原地,心里都有一股浓浓的失望之情。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啊。何平明了苏亦文的失望和不甘,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余亦舞走到林仪汐身边,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作感动状,假装掉眼泪,“汐汐,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大哥可能早就没命了。我早就知道认识你最好了。” 林仪汐说:“好了,不要哭了。” 阿斯插嘴,“她根本就没哭。” 余亦舞猛地抬头,速度之快让人几乎不能反应,“你怎么那么多事!和某人一样。” 何平听到站不住脚了,“喂,做人要讲良心的。来的路上你哭得那么厉害,是谁一直安慰你来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哪能过河拆桥呢?” “喂,我有说是你吗?是你自己揽过去的,凭什么怪我?” 第6章(2) 两个人的战场从公司搬到了医院,火药气味正悄悄酝酿。林仪汐见状一把抓住向何平走去的余亦舞,“阿舞,第一,要不是刚刚你说多事的阿斯,你哥哥进不了医院,我一个人弄不动;第二,我叫你来是照顾你大哥的,不是要他听你和何平吵架的;第三,你大哥将近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麻烦你把茶几上的那碗粥喂给他吃。” 余亦舞撇撇嘴:“你总是说我,从来不骂他。” 林仪汐被她弄得有点哭笑不得,自己的冷静没有一次可以在余亦舞面前维持的。 她招呼阿斯:“阿斯,你先回咖啡厅吧,别耽误你上班。” “好。那我改天再过来。”他冲着苏亦文说,“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苏亦文点点头,“谢谢你。” 这句谢谢让何平的眼睛瞪起来,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老大,你不会是烧坏了吧?” 苏亦文打掉他的手,对林仪汐说:“仪汐,你先回家休息吧。” 林仪汐点点头,“好的,你好好休息。还有,何平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何平闻言脸上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好的,大嫂,只要你需要,我这一天都是你的。” 苏亦文暗暗拉了一下何平的一角,何平心有所会,遂对林仪汐说:“大嫂,你在门口等我两秒钟,可以吗?” 林仪汐又看了一下苏亦文,转身走出了病房。 何平问:“老大,有何吩咐啊?” 苏亦文压低声音:“她还没有吃饭,你请她去吃饭。” “就这点事?” 苏亦文反问:“这不是事?” 何平大力点头,“是事,是事,怎么会不是事呢?请大嫂吃饭可是天大的事啊。” 冬日午后的太阳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这阳光照耀着高大的建筑和渺小的人群,整个世界铺上一层明媚。天空是那温和隽永的蓝,一抹抹洁白的云点缀其间,蓝与白相间相称,和谐且美丽。 林仪汐望着头顶这一方蓝天,轻轻地笑了。这宁静天空缓解了几日来因苏亦文生病而带来的紧张和担忧。如今雨过天晴,恢复平和,她倍感轻松。 何平与她并肩而走,偶尔扫视一下她的脸。 林仪汐停住脚步,“何平,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诚实地回答我。” 何平拍着胸口,“那肯定的。但是,大嫂,我们可不可以找一家餐厅边吃边谈啊。接到您的电话我一路飞车而来,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 “我只有一句话问你啊。” 何平哭丧着脸,“大嫂,您就当可怜我吧。我饿得连一句话也回不了了。” 林仪汐微微笑了,带领何平到医院附近的餐厅吃午饭。何平拿着菜单要了满满一桌子菜,每点一个菜都要问林仪汐是否喜欢。菜上来之后林仪汐才发现自己真的是饿了,拿起餐具吃了起来。吃到一半她才发现之前嚷着饿的何平根本就没怎么动筷子。 “谢谢你,何平。”她说。 何平回她:“是老大叫我带你吃饭的。他挺关心你的。” 她“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何平看出她在逃避,只好自己问:“大嫂,你找我什么事啊?” 林仪汐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定定心神,“何平,你们公司最近运营是不是不顺利啊?” 何平大惊,“没有啊。您听谁说的,大嫂?” 林仪汐摇头,“我只是猜测。是这样的。他整整昏迷了两天,一直在睡。如果仅仅因为发烧不可能这样,我怀疑他睡眠严重不足。如果是睡眠不足,想来想去也只有工作可以让他这般费神了。” 何平简直是大喜过望,林仪汐仍然关心老大啊。这就表示老大未来的路仍然有希望,即使很难走,但毕竟是有希望的。其实,林仪汐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他将她当作和街上任何一个平常女人一样。但是,老大开始受她吸引,老大觉得她好,那么,他就会尊敬她。因为她是老大想要的,所以她值得得到他最深的尊敬和关心。 林仪汐见他不回答,有些急,“何平,你回答我的问题。” 何平笑了起来,“没有的。公司非常正常,而且前几个月我们刚刚进军欧洲市场,一切都顺利。” “那他为什么失眠啊?” 何平犹豫着要不要将老大失眠是因为她的事情说出来。因为他看出来她在逃避,如果直接说出来,她可能会逃得远远的。这样老大的一盘棋会满盘皆输。想到这里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说:“他没说,我也没问。要不,回头我帮你问问他?”林仪汐摇头,“不用了。还有,不要将我们今天的谈话告诉他。” 何平笑,“您放心,大嫂。”心里却说我怎么可能不告诉他呢?这么重要的情报。 林仪汐起身,何平也站起来,“大嫂,我送你回家吧。” 林仪汐摇摇头,拒绝他的好意,一个人走出餐厅搭车。何平看着她坐上车才回医院。这一路上是欢欣雀跃啊。 林仪汐坐在出租车里回头看看身后渐行渐远的医院,心的一角仿佛被硬生生拔取了一般。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恐惧,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恐慌,心中五味杂陈。等到事情平息她才可以任自己一点一滴拼凑这两天来发生的完整故事。不得不承认他昏迷的这两天她的心里满是担心和害怕,担心他离开,害怕他不再醒来。她不断地用专业知识提醒自己他不可能离开,可是这份担心和害怕已经超越了她的专业,当一切关乎身边的人时,专业理性不起任何作用。她方寸大乱,六神无主,一个人在无边黑夜守着沉浸在睡梦中的他,那恐惧无边无际,如梦魇一般紧紧攫住她的身体和灵魂。 如果他离开了,她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哭泣,伤心,还是绝望。 心底最深处有个想法一直浮现:如若他离开,她定不会有继续生活的可能。 这情绪和想法与愧疚无关。 他再次闯入她的生活,她不知道他所为何来。一直不相见亦不会担心或想念,只是一旦出现,知道他的苦痛便不可能不对他投注关心。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和情感,任它们在这个无人打扰的午后疯狂放纵。 她内心最深处隐藏的那份情感一直是她的禁忌。 不能再开启,一旦开启,将不能再回头。 她沉沉睡去。 何平吹着口哨进入病房。余亦舞立在病床边,护士小姐正在给苏亦文量体温。听到口哨声音头也不抬开始怒斥:“这里是病房!” 余亦舞幸灾乐祸地嘲笑他。他冲她在做了个满不在乎的鬼脸,声音放柔,“对不起,小姐。我以为这么跟你打招呼你会喜欢。” 护士小姐听到这甜得腻死人的声音抬头看到何平这张帅气的脸上写满柔情心花顿时怒放,“没关系的。不要吵到病人就好。” 余亦舞狠狠地噘起嘴。 何平得胜似得回了她一个挑衅的眼神。 护士小姐量完体温柔声说:“先生,您的体温很正常。” 何平欺身向前道谢:“谢谢小姐,请以后多多照顾我哥哥。” 小姐笑得柔媚,“先生,请放心。”说完脸转向余亦舞,声音冰冷,“小姐,请你说话要小声。这里是医院,不是你家。”说罢不忘对何平笑一下才离开病房。 余亦舞举起拳头冲着她的背影狠狠敲打,待她出去就抱怨:“大哥,你怎么放心把公司交给这样一个留连于花丛中处处招蜂引蝶的花心男子呢?” 没待苏亦文出声,何平就接过话茬,“老大,你怎么放心把公司交给你这个年幼无知的小妹啊。我有最新的有利于你的情报,只要你答应我在你不在的日子公司大事我说了算我便告诉你这一令人心振奋的好消息。” 余亦舞跺脚,“大哥。” 苏亦文看着何平,“什么好消息?” “我刚才和谁出去就和谁有关。” 苏亦文激动地拉住何平的手,“你快说。” 何平坚持要条件:“你先答应我。” 余亦舞大叫:“大哥,不许答应他。” 苏亦文左右为难,难以取舍。 何平继续诱惑,“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消息。几乎可以说是你日后行动的希望和指南。” 苏亦文看着他,“可不可以你们两人各退一步,每个人有一半的决定权?” 何平知道这实在很为难他,想一想便答应下来。余亦舞亦没有出声,毕竟事关大哥的幸福,自己不能因为私人恩怨不顾大哥的未来。 何平尚不罢休,临说之前还要逗余亦舞,“老大,你确定不让她出去啊?我可是和大嫂保证过不告诉你。你小妹和大嫂的关系那么好,万一有一天将这件事情告诉大嫂,我再无颜面见大嫂事小,大嫂不再和我谈秘密事大啊。” 余亦舞被他的唱做俱佳弄得气愤难忍,奈于关乎大哥也不能发作。一张漂亮的脸憋得通红,何平看在眼里分外开心。 苏亦文早就等不及了,平日的冷静和耐心早已消失不见,只要是面对关于林仪汐的事情他就会急切。 “快说啊,你不是诚心折磨病人吧?” “咦,老大,几天不见幽默细胞见长啊。小弟只能说你这场病生得叫一个好啊,简直是在绝望之时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这场病物超所值啊。”调侃完毕便从头到尾将他和林仪汐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苏亦文。讲述完毕还不忘加一下评语:“老大,大嫂对你的关心那叫一个真实可见,伸手可触啊。我真想你当时在身边。” 苏亦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抓着何平的手直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何平心底的开心仿佛一朵盛开的向日葵,灿烂,繁盛,不断向他保证:“此事千真万确。” 然后,苏亦文松开了何平的手。何平与余亦舞同时看到了他的脸上有一个灿烂的笑容。这笑容如清晨带着朝露开放的花朵,一层一层慢慢舒展,嫩黄色的花蕊星星点点,这笑容是如此美丽,以至于他们都听得到花开的声音。 何平随他笑了起来。这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么多年的第一次,他可以笑得舒心开怀。他甚至开始有点嫉妒林仪汐,嫉妒她可以带给他最好的朋友这般美丽的笑容。人生悲苦无度,即便潇洒如他,也有诸多的不如意,也会在某个夕阳西下时分品尝孤单和寂寞,倘如可以在未来有这么一个不是因为玩笑仅仅因为一个人的关心而从心底展露的笑容,那么此生便可以再无所求。 何平敛起笑容,“老大,你说,你还要我帮什么忙,我一定圆满完成。” 余亦舞也走到他身边,“大哥,如果你是真的开始喜欢汐汐,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帮你。” 苏亦文伸出双手,一手握住何平,一手握住余亦舞,将他们两人的手交叠着放在一起,“只要你们两个不要吵架,团结合作,将公司打理好就是我对你们最大的要求。” 余亦舞拼命挣脱,“大哥,可不可以换别的?例如打入敌人内部之类的。凭我和汐汐的关系我可以帮你问出很多事情,这样一来你会轻松很多的。” 苏亦文坚定地摇头,干脆拒绝:“不要,阿舞,我要自己来。我想慢慢接近她,想体会与一个人渐渐融洽相处的感觉。” 他心动了。 这感觉他始料不及。但是,这感觉真的很美好。他被这美好包围着,轻轻地说:“何平,你再帮我办一件事。我想你帮我租仪汐隔壁的房子。” 我要看着她。 第7章(1) 我心心念念寻找着爱情的定义。 不曾细想与回头。 蓦然回首。在这个星空灿烂的夜晚,你安静地走在我身边,你的呼吸,你的笑容,这一切我伸手即可触。 这一刻我满足。 于是我知道爱情来了。 苏亦文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就坐在了阿斯工作的咖啡厅。 他本来是在天心的门口等着林仪汐下班的。阿斯见到他在门口徘徊,不由分说就把他拉到了咖啡厅,还说要请他喝一杯热可可。说什么他刚刚从医院出来,身体虚弱,不能立在外面吹冷风;说什么他一个人在那里也很无聊,无所事事地看天空,就算有多少耐心也会消失殆尽。他拗不过阿斯,也不太习惯与人这样拉拉扯扯,最后还是在他的百般坚持下坐在了靠窗的座位。为了方便看到下班经过的仪汐。 其实事情根本就不像阿斯想象的那个样子,在等待仪汐出来的任何时候他都不曾有过不耐烦。等待的确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但是,如果等待的人可以让你开心,那无奈就会化作甜蜜。 甜蜜。是了,等待的感觉就可以用这个词形容。思及此词他突然就笑了。 阿斯送来冲好的热可可看到的就是一个笑得开心的苏亦文。他将可可放到他面前,有些纳闷,“你笑什么呢?” 他收起笑容,“没有笑啊。” 阿斯做个鬼脸,“骗人。我明明就看到你笑了。真是不够朋友,有什么好事不拿出来让大家分享,竟然一个人偷着乐!”他摇头,“真的是没有。” 阿斯冲他一阵挤眉弄眼就去工作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天心的大门口,生怕错过仪汐。 清理杯子的阿斯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他的紧张。他走过去,笑道:“你别那么紧张啊。她还有好一会儿才能下班呢。” “我才没紧张呢。”他反驳。 阿斯干脆坐在他对面,脸上掩不住好奇,“喂,我可不可以问你和她的关系?” 他习惯性地开始闪躲,不自然地说:“朋友吧。” 阿斯一点都不掩饰地撇嘴,“哼!别骗我啦。我知道你想追她。你们根本就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你能看出我在追她?” 阿斯耸肩,“傻瓜才看不出你在追她呢。” 苏亦文接着问:“那你说她会不会知道我在追她呢?” “这个,这个,”阿斯为难地皱眉,“这个还真不好说。她啊,我还真说不准她在想什么。” 苏亦文叹气,自然转头看窗外,远远地就看到林仪汐在和一个小孩子在门口讲话。她穿着一件米色的大衣,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她时不时给孩子一个笑容,阳光照耀着她白皙的脸,笑容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孩子蹦蹦跳跳地离开,她向他挥着手。她将眼前的发敛到耳后,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在阳光里。 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他再也坐不住,打开皮夹拿出一张钞票塞给阿斯就向外跑。 阿斯举着纸币在他背后大声喊:“喂,你等一下,说了是我请你的。” 他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向林仪汐跑去。他们在天心和咖啡厅中间相遇。她迎着阳光微笑,微风吹着她漆黑的长发,四处飘扬;他背对着阳光,呼吸稍稍有点急促,嘴角上翘,心如她的发一般飞扬。 四目相对,久久没有出声。他看着温和而笑的她,她看着大病初愈带着阳光的他,一种暖暖的情愫同时在二人心底滋生,不可抑制。 他伸出手帮她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她没有躲闪,任他的手拂过脸面停在耳后。 还是她先开口:“怎么不在家休息呢?今天不开会吗?” 他放开手,“今天没有会要开。我在家很没有意思,散步就散到这里了。中午一起吃饭好不好?” 她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也好,叫上阿斯吧。我上次答应他的糕点还没有做给他。”说完她率先向咖啡厅走去。 阿斯兴高采烈地走在苏亦文和林仪汐中间,脸上掩不住得意和开心。因为太兴奋,阿斯搜肠刮肚拿出他压箱底的笑话讲给他们听,讲完之后还分别问两个人好不好笑。林仪汐还能和颜悦色给他回应,可随着他讲得越来越多,苏亦文的脸色越来越差。林仪汐隔着尚不自知踢到铁板的阿斯看过去,一眼便知道苏亦文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在忍耐了。他最受不得人聒噪,偏偏阿斯得意忘形犯了他的大忌。 她猜想他此刻的心定是阴云密布。为避免一场倾盆大雨浇在阿斯尚未成熟的幼小心灵,她绕过阿斯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他以眼神询问,眉目间可见不耐烦神色。 她收回手,双手做下压状,告诫他要忍耐,放松。 他勉强点头,指指阿斯,做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手势。 她冲他笑一下,指指阿斯的头,然后用双手比一个小小的手势。 他轻笑,也伸手指向阿斯的头。正巧阿斯偏头询问他的意见,看到他拿手指着自己还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我的头发有什么问题吗?” 林仪汐和苏亦文同时笑出了声。可怜的阿斯被他们蒙在鼓里,左看右看,拼命想在二人的脸上搜寻蹊跷之处,一路上都在想头发和他们的笑,弄到最后竟再也没有讲一个笑话。 林仪汐一个人在厨房忙,要帮忙的阿斯和苏亦文都被她推出厨房。他只好和阿斯在客厅里打发时间。阿斯已经忘记了路上那阵莫名其妙的笑,再接再厉以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决心和勇气再度给苏亦文讲笑话。他每每受不住的时候就用仪汐的笑容迫使自己再忍耐一下,终于坚持到仪汐出来。 这顿午饭总的说来吃得还是很开心的,如果除去阿斯的碍眼和捣乱之外。在饭桌上他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仪汐。她的发束起,随便在脑后绾一个髻,露出白皙狭长的脖颈,显得干净利落。她招呼着阿斯,阿斯笑闹着,像个孩子一般。 他偶尔吃几口饭,将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看仪汐的微笑和阿斯开怀的笑上。在接近仪汐的过程中他明了了妈妈为什么活得那样洒脱,爱得那样执著,因为即使受到伤害和遭到背叛,她心里隐含的那份对于爱情的憧憬也可以支撑她日后的生活。他一直不敢放他人进入自己的生命,一直不敢用自己的身心真正地去爱一个人。他现在知道那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受到伤害,害怕失败的结局难以承受。 他知道自己已经真正的长大了,成长的历程是这样艰辛,艰辛到他差点就放弃了。他已经三十三岁了,人生可能真的已经过了一半,他庆幸自己可以在这个时候对于生命和爱情有这样的体悟。前生岁月几尽蹉跎,懵懵懂懂的时光一眼便晃到了这里,对于过去的那些岁月,他有后悔,他有悔恨,他有遗憾。但是,最重要的是要将这份体悟放在心里,好好地走以后的路。 不要再害怕,不要再错过。 吃完饭苏亦文和林仪汐送阿斯出去。阿斯迈着欢快的步子回咖啡厅,不时回头张望并肩而立的他与她。阿斯心里的那朵花欣喜怒放,他们站在一起是多么配啊。 阿斯走后他们一起上楼,一节一节台阶扶摇直上。午后的楼道空旷,静到似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热闹的气氛渐渐消退,在混乱的空间中还可以掩盖彼此的心意,掩饰心底真实的情绪,可一旦繁华退去,剩下两个人静静相对之时,真实便一步一步袒露出来。林仪汐稍稍走在前面,她甚至走得有点急,她想快点到自己的房间,快点进去想一想至今仍停留在这里的苏亦文。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呢?分开三年之后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能不能再接受我?之后便来到她这里,生病,住院,直至康复也没有离开的打算。他甚至租下了她隔壁的房间,与她天天相对,有事没事便会出现在她面前。 若是在三年前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自她认识他之后,他便一直将自己的重心放在工作上,周遭人等除了他妈妈与何平谁都入不了他的眼。现在他竟然放下工作在这边晃来晃去,陪她上班,接她下班,赖着与她吃每一顿饭,两个人仿佛夫妻一样过着一日一日的生活。 夫妻?她有些自嘲。他们离婚三年了。在结婚的三年之内他没有一次单独陪她吃饭,没有单独与她有过任何类似于约会的活动。他们的任何节目都是三人行,或者是四人行,或者又是五人行,苏玉,黄妈,有时候还有何平,热热闹闹的出行活动他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她混在这群人当中,一点都不像他的妻子,反倒像个外人一样。 这样的日子三年已经足够。她再也不想要了。因为在他身边便会心存期盼,期待有一天他可以走过来对她说句关心的话。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在他身边他一定会讲,他一定可以看到自己。她就在这样的自我催眠中度过了三年,一日一日的日升日落,黑夜与白天交换的那个时刻她都会向上天祈祷,用谎言安慰自己明天他就会讲,只要自己再等待一天。明天,明天,无数个明天过去,青春不再,岁月无声无息滑到苏玉去世,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这个人的心里没有她。 她的期盼终于落空。 于是她提出离婚,她不能一生都活在自己的谎言中。她虽小他几年,但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她告诉自己,这个人不属于她,她放手就好。 所以她放手,就此离开,开始与婚前大致相同的生活。她告诉自己人生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忘记的,只要她不再记得。她用了三年的时间忘却这段短暂的婚姻生活,忘却他,可是在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去想的时候他又再度出现。 她该怎么办呢? 就这样胡思乱想地走到房门前。她拿出钥匙开门,他立在身后。她打开门,正要进去的时候苏亦文出声唤住她。 “仪汐,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她没有回身,头靠在门上回答他:“没有。” 他上前一步,“怎么会没空呢?你要做什么?” 她从未向他撒过谎,这使她一直保持他问什么便答什么的习惯,从来没有想过不答或是掩饰,“今天要去影院看电影,明天要交一篇影评。” “什么电影?我出去买碟在家里看好吗?” 她仍旧没有回头,“我习惯在影院看,比较有感觉。” 苏亦文沉吟一下,“电影几点开始?” “六点。” 他突然站到她面前,她很快地将头移开。她抚着胸口问:“你要说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吓住你了?不好意思。我有一个提议。四点半我来喊你,我们一起去电影院附近的餐厅吃饭,然后一起去看电影。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房间了。”他一口气说完不等她反应赶忙开门进房间,潜意识里还是怕她会拒绝。 她看着关闭的门,无可奈何地摇头,只好进房间带他一起去。其实她知道即使他飞快地闪入房间她还是有办法拒绝的。但是,她故意忽略了一些情况,听任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心里想着不要再陷进去,逃开就好,实际上却听之任之,放任自流。 因为女人太容易对未来充满希望,只要看到一点点曙光私心里就认定希望在招手。 这次会有什么不一样呢?她在等待时间到的时候就不断地想这个问题。人终究还是有回头的本性吧。 一直在摇摆,一直在思索以一种怎样的模式相处才不会让自己再受伤。她的全部思绪就被这个问题占据,以至于敲门声持续了很久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第7章(2) 站在门外的苏亦文随着敲门的时间越来越长心里越来越没有底气。刚刚以那种类似于耍赖的方式虽然让她没有反驳,但是他心里一样忐忑不安。可是现在门内的毫无反应令他初始的沾沾自喜慢慢消失,剩下的全部是担心和害怕。担心她已经离开,害怕她的拒绝。 “仪汐,你在吗?你回我一声啊。”他边敲门边叫。 屋内的林仪汐被他的喊声拉回思绪,三步并作两去给他开门。他已经走到楼梯的一半了,听到门响慌忙回头。 “我以为你走了。”他边向回走边说。 她“哦”了一声,“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想事情没听到。还有,我答应过你就不会反悔的。” 这句孩子气十足的话令苏亦文很开心,他笑了起来,跟着她进了房间。她进卧室换衣服,他坐在沙发上等她出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缓步前行。 夕阳粉黄色的光辉浸透了这一片开阔的西天,绚丽的晚霞给白云披上一层瑰丽的色彩,千奇百怪地撒满整片天空。苏亦文看着离自己一步远的林仪汐,穿着淡粉色短大衣的她犹如一朵被夕阳染红的云彩,分外秀丽。他紧走一步跟上她的步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西天那一大片彩霞。 “你今天的衣服很漂亮。”他看着彩霞说,“和那片彩霞一样漂亮。” 她抿嘴一笑,“谢谢。” 电影院离她家并不远。两个人随便选了一家餐厅吃晚饭,他仍旧吃得少,仍旧是看她吃。她吃得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吃完饭时间刚刚好,他买完单,两个人并肩进了电影院。影片的名字是《初恋五十次》,讲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因为一场车祸丧失了长时记忆的能力。她把每一天都当作车祸发生的前一天,固定的节目是采凤梨,帮爸爸买生日礼物,将房间刷成彩色,为爸爸过生日。除此之外无论这一天发生什么事,她遇到什么人,只要第二天太阳升起她什么也不记得。一个平常的日子她遇到了一个男孩子,两个人互有好感。第二日这个男生再去与她邂逅的地方,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这个男孩子只有不断制造机会,在接下来的每一天假装与她相遇,一次一次令她爱上他。这个关于爱与记忆的爱情喜剧令影院每一个人在欢笑之后都有感动。 苏亦文受到的触动比每一个人都要深。记忆这个东西实在是开启一切的钥匙,倘若没有记忆他便没有现在的快乐和幸福。他相信,在这一生之中他一定会记住仪汐,永远不可能再忘记她。 银幕上滑过一行一行的演员名单和工作人员名单,刚刚还沉浸在影片情节的人们纷纷起立,拉着同伴说笑着向外走。她没有动,一直等到银幕上打出“TheEnd”字样她才站起来。 随着人流涌出电影院,迎面的寒风让刚从温暖空间中出来的人们浑身颤抖。林仪汐紧紧身上的短大衣,双手放在脸上暖了一下就放进了口袋。苏亦文见状脱下自己的大衣为她披上,她吃了一惊,伸出双手慌忙推托。他不肯妥协,坚持要她穿上。慌乱中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一阵冰凉经过他的手渗透到他的心。他有些心痛,不由自主将她的手合在自己的手掌中。“怎么手这么凉啊,自己冷怎么都不说呢?”他有些自责,刚刚一直顾着想从前,竟没有注意到她。 她被他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双手被他紧紧地攥住,他手上的温暖一点点传到她的身体。她看到他脸上担心和自责的神情,心里暖暖的,一种被呵护和被宠爱的温暖蔓延至全身。感动到她口不能言。 不经意想起六年前苏玉发病的那个晚上,他将大衣披在自己身上,他周身的温暖令她的眼泪差点滑掉。她埋首其中,怕自己真的掉眼泪,怕被他看到自己的脆弱。她一直是假装坚强的那一个,平日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平和模样,仿佛她什么都不需要。其实,她多么渴望有个人可以真正地关爱自己,真正地陪伴自己,在冷的时候脱衣服给自己,在不开心的时候逗自己笑。对于人生,她真的只有这个要求。 仅此而已呵。 这个瞬间身体有个冲动不可抑制,真想扑到他怀里。她看着他宽阔的胸膛,想象着那里一定很温暖。 可是理智最后还是占了上风。她知道这个位置不属于他,他与她已经不是可以依赖的关系了。 一种很难过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他的怀抱那么有吸引力,可是他却不是自己的。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向下流,顺着脸颊滴到他的大衣上。她知道自己的脸此刻看起来肯定像只小花猫,但情绪就这样排山倒海而来,她怎么也控制不住。 看到他的眼泪苏亦文也慌了,因为认识她这么久她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印象中她的脸总是安然恬静,无论发生什么事这张脸也不会有任何风吹草动的痕迹。此刻,夜风习习,冬日的街头人影攒攒,她泪水迷蒙的脸越发显得生动。 他放开她的手,慌乱地掏自己的所有口袋,想找纸巾或手帕之类的让她擦眼泪。可是他的口袋除了钱夹、手机和房间钥匙什么都没有。他只好用手帮她拭泪,一边擦一边问:“仪汐,你怎么了?你先不要哭了好不好?” 林仪汐抽抽鼻子,拿掉他的手,从包包里拿出纸巾擦净脸,停了很久才有办法开口,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而已。” 他帮她整理了一下大衣和被风吹乱的头发,感慨万分,“以前的事有没有可以让你觉得留恋的?” 她不看他,脸仰望着星空,“我都已经忘记了。” “忘记,真的可以忘记吗?” 她看着他的脸,“有些不愉快我们终究需要忘记,如此方可以活得好一些。我记得我的养母告诉过我如果人没有记忆便会一直没有痛苦。不去记住一些人,不去想念一些人,人生便可以平静度日。” “仪汐,我听阿舞说你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后来养父母也双双去世。你一个人怎么可以生活呢?” 她冲他笑了一下,这个笑容灿烂如恒星,让他的心莫名地停跳了一拍。 “生命其实就是一场奇遇。在生命的最初你会遇到什么人,你的身上会发生什么事,这些你都不可能预见。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正视,因为已不可能再改变,所以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一直仰望着星空,嘴角微微上翘,笑容极具感染力。此刻的她像个活泼的孩子一样让人觉得喜欢。至此他方明白妈妈为什么喜欢她,她身上所蕴含的洒脱和自然吸引着一生都被一种不可解脱情绪包围的妈妈。她给了妈妈心灵的安慰。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她比他要成熟冷静。在面对爸爸妈妈婚姻这件事情上他同妈妈一样有着逃避,不去想,不肯正视,最终曲终人散之时方知已无路可回头。 她竟然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就像一块玉,一旦走进就被她周身散发的光芒吸引住。他的眼睛已经不能再从她身上移开。 现在的她就像一株夜兰香,在灯火憧憧的夜晚静静开放,花香淡淡,不事张扬。 他觉得自己喜欢这个人。 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微微仰起的脸,喜欢她说过的那些可让他放松的话。 他喜欢上她了。 这个感觉和认知让他欢呼雀跃。他真想挽住她的手告诉她自己喜欢她,然后问她是不是喜欢自己。 人啊,无论多大,遇到爱情还是会乱了阵脚。 他与她行走在冬日无边无际的黑夜中,街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这夜虽然寒冷,他却感到一切都很美丽。 走到拐角处他看到路旁有一家花店,心念一动就走了进去。走在前面的林仪汐偶尔回头不见了他,东张西望搜寻他的身影。 一大束粉红的玫瑰举到她面前,娇艳的花朵与她灿烂的笑脸相映,美丽无暇。 他笑,“送给你的。” 她问:“为什么?” “在我的记忆中你只和我要过两样东西,一样是戒指,一样就是花。”他说,“我想你喜欢花。” 听到戒指字眼她赶忙将左手藏到口袋里。他注意到她的紧张,会心地笑了。 她伸出右手将花接过,“谢谢。” 这一路花香陪伴,两颗心越走越近,可能真有一天他们会再度走到一起吧。 这是苏亦文的希望和梦想。他真想就此昭告全世界他喜欢上一个人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美好到放眼看全世界都是美好的。 仪汐啊,我的仪汐,你带给我的是多么意外的惊喜啊。 真想对你说,我爱你。 请你也爱我。 第8章(1) 你决然而去的背影将我的心打入黑暗深渊。 你不曾回头。 我亦不曾看到光明。 苏亦文已经习惯了在阿斯工作的咖啡厅里等仪汐下班。接近冬末的天气稍稍回暖,阳光随之越来越灿烂迷人,千丝万缕透过这块巨大的落地玻璃照耀着他的身与心,仿佛整个人沐浴在春风中一般。 他要了一杯咖啡,随意地在手提电脑上浏览公司的公文和近况。可是脑海里却满是仪汐的身影。 阿斯把咖啡送到隔壁桌,顺带拍苏亦文的肩膀,“喂,老大,你在发什么呆?你的电脑在叫你呢。” 电脑因长时间不操作屏幕已经处于保护状态。他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能很好地集中注意力,看着看着文件和报告就会想到仪汐。 “唉,”他满足地叹气,“没办法啊,你看,仪汐总不给我一个明确的态度。” 阿斯搔搔头发,“对啊,说起来你已经来了两个月了,我那个迟钝的姐姐还是一副不关己事的态度。你到底有没有跟她说喜欢啊?” 他摇头,“没用的,我只要一问以前的事她就不说话,要么就岔开话题,我总不能逼她吧?” “那倒也是,你是绅士嘛。” 阿斯眉头一皱,头脑中一闪而过的灵感让他激动地跳起来。他将嘴巴贴到苏亦文的耳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长串。 苏亦文的脸色一会儿显现激动一会儿又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嘴里连问:“这招有效吗?” 阿斯拍拍胸口,“你放心,绝对有效。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的。只要你安排周全,这般细心体贴一定会让她感动的。”阿斯说的是去郊区看日出,这是仪汐每隔一段时间的固定节目。这三年中她总会一个人背着行囊在郊区住上两三天,不管去的时候怎么样,回来之后一定是笑容温婉。阿斯说得信誓旦旦,连仪汐临去之时和回来后的情绪对比都讲得清清楚楚,他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能一试。 因为他想要仪汐的回应,所以要挖空心思去探测她的心。 阿斯讲完就去忙了。他关闭何平发过来的报告,上网查郊区观赏日出的最佳地点、出行路线、住宿地点和装备,而后离开咖啡厅去超市和商场买所需物品。全部准备工作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 阿斯见到他不由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厉害,厉害。工作如此有效率,果真是管过公司的。” 苏亦文笑了一下,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你们怎么去啊,搭客车吗?” 他指指停在咖啡厅外的一辆浅黄色的车子,“我租了车,自己开车比较方便。” 阿斯这次算是彻底佩服,“老大,等你回公司顺便带着我吧。我决心加入你们公司,做一个出色的有效率的送咖啡的小弟!” 苏亦文忍不住“扑”地笑出。 距离仪汐下课还有半个小时,可是他已经坐立难安,想在第一时间通知仪汐看她反应的这个想法一直激荡着他的心。这种等待折磨着他的神经,多等一分一秒都是莫大的煎熬。没办法只好一直叫阿斯送咖啡,喝了几杯还是没能缓解他的焦急。到最后他实在是忍耐不住了,与阿斯道了再见直接去天心找仪汐。 她下课,拿着课本向他走来。 他迎上前,掩不住兴奋,“仪汐,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我问过院长了,你接下来的两天都没有课。” 仪汐有一些惊讶,“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看日出?” “没什么,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啊。”他看着小路上奇形怪状的石子,“不如出去散散心。” “好啊。那我们先回家收拾东西。” 他像个孩子一样拉起她的手向前跑,“不用,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她随他奔跑。 他宽大厚重的手掌将她的小巧的手整个包住。他笑。终于可以牵住她的手了,她的手柔弱无骨,冰冰凉凉,握在掌心是如此契合。 微风掀起他们的衣角,轻盈舞动。一路上他的心就像那随风飘扬的风铃,清脆,高扬,声声合奏出一曲爱的乐章。他不时从镜中偷看她的表情,她偶尔看外面的风景,偶尔看前方延伸的路,抿着嘴,整张脸柔和放松。 他们租了两间很有味道的木造小屋。苏亦文从车上拿下为她准备的东西送到她房间,嘱咐她先收拾一下,然后过一段时间再来叫她一起用餐。她道过谢,打开行李箱的时候眼泪不预期掉了下来。行李箱里分门别类放着几个小袋子,他在每一个袋子上都贴了小纸条。洗漱用品,衣物,化妆品,背包,样样俱备。他周到细致,体贴入微,这每一点每一滴都可以让她心神摇荡。 她拿纸巾擦掉眼泪,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这样容易被感动的人。她并非如阿斯所说的是迟钝,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这些她还是可以分得清的。他已经在身边耐心地陪伴了自己两个月,她知道自己在与他相处的时光中是快乐的。现在的生活就像一艘航行的大海中的豪华游轮,虽然离目的地很远,前方的灯塔遥遥无边,但是,这艘船巨大平稳到可以阻挡一切风霜雨雪,她深感安全。 女人要的是什么呢?也不过是有个喜欢的人,这个人可以给自己快乐和安全。她想,难道幸福已经在向自己招手了吗?这一夜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睁着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数羊。数到一千零几的时候苏亦文就在敲门了。郊区的温度低于市区,苏亦文特地为她准备了一件长且厚重的大衣,穿上大衣后她就像一只南极的企鹅,臃肿笨拙。天还没有完全亮。刚走出木屋的门她就滑了一下,苏亦文顺势牵起她的手,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乡间崎岖的小路上。黎明时分,万籁俱静,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是安静无声的。在这空旷的田野中,天空无际,大地无际,生命也无际。 他们爬上了一个海拔较高的山坡。苏亦文铺上一层毯子扶着林仪汐坐下,随后他坐在她的身旁。他们的身体紧紧相依,在寒冷的黑夜中互相取暖。周围的安静和苏亦文富有规律的呼吸让林仪汐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一直召唤不来的睡意现在开始侵袭她。她不知不觉将头靠在苏亦文的肩上,心想着只要闭一下眼,只要睡一小会儿就好。 苏亦文听到她轻微的鼾声便知道她睡着了。他调整一下姿势,将她的头和身体安置在自己腿上,用多余的毯子又帮她盖了一层。他用手梳理她的长发,注视她熟睡之后清丽的容颜。 天色渐渐亮起来。东方的天空越来越开阔,深蓝渐渐转至蔚蓝,灰色的云也慢慢转白,羽毛般的云海一层一层渐次生动。只有一角的太阳带着力量穿透黑暗,向着蔚蓝和洁白冲刺。他屏息凝神,目不转睛静待太阳喷涌而出的那一刻,只那么几秒,一轮橘红的太阳冉冉而起,天空和白云被染成桔色,天色顿时大亮。昨夜的黑暗已消失无影无踪。 太阳出来了。 他的心潮澎湃,内心涌动着一些莫名的激动和感动。为了让仪汐开心,为了让仪汐喜欢他,他看到了以往岁月中从不曾看到的景象。他掠过的那些风景,他错过的那些美好,如今一一回来,一一再现。 躺在苏亦文怀中的林仪汐翻了一个身,阳光刺痛了她酸痛的眼睛。她自然地伸手揉眼,睁开眼睛就看到天色已经大亮。她从他身上坐起,边整理乱作一团的头发边说:“我怎么睡着了?你怎么没叫我?” 苏亦文帮她整理头发和衣服,“看你睡得熟就没叫。昨天晚上没睡吗?” “嗯,想一些事情睡不着。” 苏亦文凑近她,“想什么呢?是不是想我为什么而来?” 他突然而至的脸和直指内心的话令她后退,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苏亦文拉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带到自己的怀里,“你在逃避什么?” 她挣扎着,“没有什么。” 苏亦文紧紧抱住她,“仪汐,你安静下来听我讲。我想知道,我是真的想知道,当初为什么那么决然地离开呢?你告诉我好不好?” 这句话让她安静下来,她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幽幽开口:“我无法进入你的世界,多停任何一分都是浪费。你还记得你妈妈去世的那个早上吗?你,何平,何静,还有黄妈四个人抱在一起痛苦。我一个人立在一旁,看着你们的眼泪纷飞,你们的哭声穿透我的心在上空不断盘旋。我突然就明白我与你是在两个世界中的,你的世界没有我,你的世界也不需要我。我只有离开,我想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原来如此。仪汐的离开是因为自己的忽略。他的心口没来由地紧了一下,“对不起,仪汐,那个时候我太悲伤,忘了顾及你的情绪。” 她自嘲地笑了,“算了,都过去了。我想我都已经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死死记着只会徒增伤悲。”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令她的脸直视他,“仪汐,你想我怎么补偿你?我真的愿意做任何事情消除你记忆中的不开心。”她的目光突然就犀利起来,口气也变得冷淡:“你这次来就是想补偿我?” 他点头,“对,我想补偿你。” 她挣脱他的手,同时做着离开他怀抱的打算,冷笑一声,“算了,苏亦文,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我生活得很好,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苏亦文重新将她要逃脱的身体拉回,“你别急,你听我讲下去。最初我真的是因为愧疚而来,而且与你越接近我的愧疚感越重。我是真的对不起你,在三年的时光中将你一个人丢在角落。我是真的想要补偿,补偿给你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可是,在这两个月中,我的心一角一角地被你吸引,我想我喜欢你。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像从前一样。”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想从中探测这些话的真实度。他的脸庄重,认真,看起来没有任何开玩笑的味道。她犹豫了,心在天平的两端游移,找不到平衡。她已经不再是二十二岁了,她不想经过六年自己仍然没有一丝成长。她用三年的时间品尝被忽略的滋味,用三年的时间忘却自己被排斥和被忽略。人生不会有太多的六年,她相信自己佯装的坚强再也经不起再一次如先前一样的经验和体会。 可是,她的心同样明白,他是吸引自己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仍然只有他可以令自己回头凝视。世间再无任何一个人可以让她怦然心动,世间再无任何一人可以让她牵肠挂肚。假如拒绝,这样的心动和牵挂怕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不想自己日后有任何的遗憾,即使会以痛苦收场。 她伸出自己的手放到他掌心,坚定地说:“你答应我,你要开一扇门让我进入你的世界。”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这幸福来得如此顺利和畅快,他几乎不敢相信。他握住她的手,声音颤抖:“是真的吗?仪汐,你真的给我机会让我追你了?” 决心已定的林仪汐又恢复了以往的从容和淡定。她给了他一个笑容,“是真的。” 漫山遍野的鲜花仿佛同时盛开。在苏亦文的心中,高远的天空,空旷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生命,以往生命的蹉跎,以往岁月的苦痛和遗憾,未来一日一日地重复,日后那些不可预期的困难和挑战,这一切不可挽回不可预知的事情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终于明白,这世界总有一个人是生而为你而设的,你的所有幸福和开心统统由她给与,只有她才可以让你的生命生动起来。 这段剩余的人生之路他们相携而走。 这是一个相互调试彼此适应的过程。苏亦文发现一切挑明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好了很多,起码不会再有不知道说什么的尴尬和沉闷。林仪汐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温柔,细心,话不多,但是每一句都可以让他很开心。他看得出来,在他做出努力的同时仪汐也在用心。实际上她并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不善于主动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情绪,不善于主动倾诉内心中隐藏的往事。他也是一个不主动的人,不善于主动询问别人的喜好和情绪,不习惯去了解别人的成长历程。但是,他会问仪汐小时候的记忆,问她对于父母、养父母和过去的那些不如意的看法,而仪汐也会毫无保留的一一讲给他听。他愿意参与仪汐以前的生命,仪汐也愿意让他进入她的往昔。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过,他们说说笑笑,虽简单但也温馨。 林仪汐也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今天有一上午的课,她早早起床开始准备教案和教具。出门的时候习惯性地扫了一下苏亦文的房门。时间尚早,她猜测他应该还在睡梦中。自从她答应他们重新开始后他一直陪她上班,接她下班,仿佛一个公主一样得到王子万般呵护。她笑了一下,今天就让他好好睡个懒觉吧。出楼门的时候不经意看到楼房的角落里长出了几株稀稀落落的小草,赢弱的身躯,略显单薄的颜色,万分惹人怜爱。她想,难道春天就要来了吗?冬季枯黄的小草已经要转绿了。她心情很好,上了四节课情绪还很高涨,看到一些小朋友调皮捣乱仍然不觉得厌烦。下课之后与他们道再见,迎面碰到了沈美群院长,她微笑着与她打了招呼。 沈美群呵呵地笑着,一副打趣模样,“仪汐啊,最近在谈恋爱吧?不要否认,你看你的气色多好。一双眼睛如秋水盈盈,俏脸含羞带喜,嫩中带粉。女人啊,恋爱才是最好的化妆品。” 林仪汐笑得很开心,“您可真会讲话。我先走了。” “你看,你看,你还不承认!我早听阿斯和孩子们讲了。”沈美群喊住要走的她,“那个男的还不错,好好把握。” 林仪汐笑得更开了一点,抓住机会甩开了沈美群,径直到咖啡厅与等在那里的苏亦文会面。 阿斯见到她乐颠颠地跑过来,“你来啦,我请你喝可可?” 她摇头,环顾店内,却没有看到苏亦文。她有些纳闷,思索着原因。 阿斯给她答疑解惑:“老大今天没来,可能是开会去了吧。我记得他说是来这里开会的。” 她接受了阿斯的解释,心想他也可能在家里睡觉。她没有再多想,喝了一杯可可才回家。可是,上了楼发现他的房门是紧闭的。她敲敲房门,等了很久都没有反应。她很纳闷,但还是拿阿斯的解释安慰自己,可能真的是开会去了。 她打开房门,不大的房间让她觉得有点空荡荡。她没有什么胃口,已经习惯了两个人吃饭,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随便吃了几口就开始午睡。睡觉的时候她的耳朵一直在听着门外有没有开门的动静,因为心有所系没能睡得很熟。就这样半睡半醒地持续到晚上七八点钟,他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她没有心思吃晚饭,干脆坐在他门前等他回来。这一等就是一晚上,直到第二天天亮她亦没能见到他。 第8章(2) 她开始心慌,跑回房间准备打电话给他。拿起电话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他的号码,将近三个月来一直是他主动出现,她没有主动找过他一次。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他的去处和可能遇到的事情。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回了北部,公司、阿舞与何平三者必有一个出了事情。她赶忙拨阿舞的电话,里面传来千篇一律的回答: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候再播。 一阵恐惧在瞬间袭击了她,她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在害怕了,这害怕的程度超过了养父母离去时对于未来一个人孤苦无依生活的恐惧。 她没有停留一刻,直奔航空公司搭早班飞机回北部。自离婚后这是她第一次回北部,第一次回那幢装饰豪华却空旷的房子。她顾不得整理自己的思绪,顾不得想这其中的心路历程,只想快一点确定到底他们出了什么事情。出租车驶上通向房子的小路时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心有没有在跳了,手是完全的冰凉。可是,房子的大门是紧闭的,一把她并不熟悉的黑色大锁关闭了她的希望。站在大门前她重新体会到了如三年以前般的害怕和绝望,她孤立无援,拼命想抓住一些什么,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依稀印象中记起了他公司的名字,她仿佛见到曙光一样冲到路边拦车,不断地催促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是她第一次来他公司。她穿过大厅,周围情景一律入不了她的眼睛。她横冲直撞,一直到前台接待处才停下来。 她气喘吁吁,一路的奔跑已经让她的体力急剧下降。她急急地对接待小姐说:“麻烦问你总经理办公室在几楼?我要见你们总经理。” 相较于她的急迫接待小姐显得有些过分的闲适,只见她不慌不忙地立起来,不紧不慢地说:“请问您哪位啊?有没有预约?” 林仪汐早已是方寸大乱,哪还有往日的镇定和平静?她急声催促:“小姐,我有急事找他。” 小姐柳眉一挑,“有急事找我们总经理的人多得是了。我要一个一个都放进去,公司岂不是要大乱?” “那麻烦你拨个电话上去。我是林仪汐,他肯定会见我的。”她不断看表,在这停留的分分秒秒都是对她的煎熬。 小姐还是一派闲淡,“那怎么可以?倘若每一个人都叫我打电话,那我的手不是早就断了。你没有预约我们总经理是不会见的。” 她看着小姐神气的样子心里的气愤无法表达。她刚要说什么,小姐的脸色突然恭敬之至,与刚刚的冷淡和嘲讽简直是判若两人,说出的话也是甜美温柔:“何特助,您回来啦。” 她回身想看看是何方神圣可以让这小姐如此恭敬,没想到却是何平。何平见到她亦是大吃一惊,“大嫂,你怎么来了?”这一声大嫂让接待小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乖乖,这还得了,何特助叫她大嫂,那她应该就是苏总的太太吧?不对啊,不对,没听别人说过苏总结婚了呀? 看到何平神色如常她略有些放心,公司应该还处于正常运转之中。刚刚几分钟的休息已经让她的呼吸正常了许多,心情的稍稍放松也让她慢慢回复了以往的平和,“何平,我要见苏亦文。” 何平看到小姐的惊惧之色,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大嫂,你来了一会儿了吧?这孩子不懂礼貌,回头我给你教训她。小杨,这是苏总的太太,以后注意点。” 被称作小杨的小姐吓得脸色都变了,忙不迭地道歉。 林仪汐没有理会,只对何平说:“我有急事找他。” 何平闻言带着她乘电梯直上十八楼。苏亦文还在开会,何平将她安置在办公室外的会客室,亲自为她冲了一杯可可。 林仪汐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是透过与之相隔的窗子看在里面主持会议的苏亦文。他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既没有消瘦,也没有颓废,一切很正常。 何平陪她在外面等。 她问:“何平,阿舞呢?” “她去考察欧洲市场了,今天早上的飞机。”何平说,“大嫂,你找她有事吗?” 她摇头,“没有。只是今天早上打不通她的电话。原来是这样。” 林仪汐突然就想哭。事情越来越明朗,公司好好的,阿舞好好的,他也好好的,何平也好好的,一切正常到不能再正常。可是,他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她是真的很难过,难过到不想再停留下去。 可是,她一定要等到他出来,将一切说个清楚明白。 在会议室里掌控大局的那个男人已经掌控了她的心,掌控了她所有的开心和不开心。她是真的以为幸福就要来了,可是,却没有想到结局在一次令人心碎。 她望着那面大大的窗子,透明的玻璃将里面的情景完全反映出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眼泪一滴一滴滑了下来。 何平见到她的眼泪吓呆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正常的反应。良久才问出这么一句:“大嫂,你怎么了?” 林仪汐没有回答他,眼泪一直掉。 何平坐不住了,进入会议室在苏亦文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苏亦文一眼就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林仪汐,顾不得交代一声就走出了会议室,留下一堆高级主管在那里目瞪口呆。众人纷纷侧目,直觉这是一场毕生不能错过的好戏。 开玩笑,这场戏可不是像余亦舞和何平那样纯属无聊之至的吵闹。戏的主角是有冰山之称的苏亦文唉,何况另一主角还是一泪水涟涟的女子?这个活了三十三年从来没有闹过绯闻的冰山老总如今被人找上门来啦,虽不说要昭告全世界,怎么也得让内部人士弄弄清楚吧。 苏亦文伸出手想要帮她拭泪,林仪汐头一偏就躲开了。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进退维谷。 林仪汐自己擦掉眼泪,冷冷地看着他。 他想要拥她入怀,可是她一直拒绝。 两人就这样对视。一个不知所措,一个目光冷淡。 仍停留在会议室中的何平和诸位高级主管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一动不动维持原有姿势等待事情发展,生怕一个小声音破坏了这等萧杀的气氛。 林仪汐用了几分钟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从昨天晚上一直到现在她的心跳才正常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可以应付了。应付再一次的失败,一个人应付以后的路。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句话一出口令一干看戏人等失望了好一阵,期待这么久就问这么一句无惊无险的话啊。真真没创意。 他回答:“前天晚上。何平打电话说公司临时有一个合同出了一点小问题,需要我回来处理。” 她明了,果然是公司的事,“回来怎么不告诉我呢? “当时已经很晚了,我怕吵醒你。” “那昨天一天呢?” 他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不出来。 她看手上的腕表,“现在是十一点五十分,你有一天一夜再加半天的时间给我打个电话,真的就忙到没有这几分钟的时间吗?还是,根本就没想到要告诉我?” “我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就回去的。” 林仪汐立起来,苏亦文紧跟着站起来。 “苏亦文,你可知道我担心你?我上班的时候没有见到你,到了阿斯的咖啡厅没有见到你,在你的房门外等了一夜没有见到你,打不通阿舞的电话,到了你家发现大门紧闭,直到刚刚见到你我的心才算真正的放了下来。当初我离开是因为发现自己再怎么努力也进不了你的世界,你说你会开一扇门让我进入,可是,你竟然不声不响离开,你连你在哪里都不告诉我,你的门在哪里,我要从哪里进入呢?” 苏亦文知道她生气了,可他无言以对。 一干人等均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尤其是何平,对于林仪汐的控诉老大无言反驳,想来定是做错了。 “你总是问我当初为什么不说一声就离开,就因为探求这个原因重新找到我,你不想自己不明不白就接受一个结局。好,这次我清楚地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在我已经习惯你的存在之后突然离开,没有留一句话给我。我以为自己找不到你了。我知道,其实你没有离开多长时间,可问题的本质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你没有给我答案。你的世界依然没有进口,你并没有给我开门。” 她一步一步后退,他一步一步向前。 “我告诉了你理由,请你不要再找我。我不要再见到你。”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走出休息室。 苏亦文紧紧跟着,何平亦随其后。众人虽不明白事情始末和其中原因,但皆唏嘘不已,因为他们老总的感情路走得一点都不顺畅啊。 接待小姐一见到林仪汐出来赶忙堆起笑容以弥补刚刚的错误,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她就匆匆而过,接着是苏亦文,然后是何平。她的表情做足了恭敬之样,话却没说半句。 等到苏亦文追出的时候林仪汐已经坐上了出租车。他恨自己在不经意与不小心间让仪汐经历了痛楚、担心和恐惧,结局是仪汐将他推得远远的。 追出来的何平站在他身边,“老大,不追了?” 他说:“追。” “要是你妹妹在可能会留住她的。” “没用的。”他说,“她是真的生气了,我感觉得出来。她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从来没有。” 何平无奈地叹气,想帮忙,却无计可施。 “何平,这里的事麻烦你了,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我先走了。” “你不要这样客气。反正合同已经处理清了,近期不会有什么大事了。你专心去追她吧。我希望下次你们一起回来。”他无力地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 何平对着他的背影挥手。林仪汐在他的脑海中开始活了起来,她的形象渐渐明晰而完满。这是一个对于感情执着和负责的女人,是真的对苏亦文好。且不计结婚三年默默的付出,就看今日的一番话也能看出她对苏亦文有一定的感情。他突然很想知道这样的林仪汐怎么会与她截然不同的余亦舞成为好朋友呢? 苏亦文,你可知道我担心你? 这句话让苏亦文心痛。现在仪汐就坐在他前面的那辆车里。他的车与她相距不到一百米,他可以依稀看到仪汐低垂的头,他可以想象仪汐垂泪的脸。 那夜接到何平的电话时他的确有想过要告诉她,走到她门口却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不想在夜半时分吵醒她,也不想让她第二天担心。他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原本打算第二天下午便可以赶回去,可是事情有些棘手,一直拖到现在。其实,中间他也有想过大打个电话告诉她实情。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希望人生所有的困难由他一个人承担,无论是他的还是她的。他没想到的是仪汐会这样在意他。他千算万算想避免仪汐的担心,却没有算到仪汐对于这份感情的投入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太过在意就想要时时刻刻知道对方身在何方,想要确定他的安全,想要确定他的幸福。这一颗心,飘飘荡荡全部都是为了所爱的那个人。 他终于可以体会什么叫做爱情了。 第9章(1) 你的伤心是我的伤痛。 我想伸出手,为你擦拭眼角的泪水。 我想你的笑容灿烂如花。 我爱你。仪汐。 这一段看不到希望的追逐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他和仪汐搭同一班飞机回来,座位连在一起,如此之近的距离仪汐竟然一眼都没有看他。两个小时的飞机她都在看天空,他跟随她的视线与她望向同一片天空。 天气不是很好,阴云密布。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试图问她一些事情,例如有没有吃早饭、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之类无关痛痒的小问题,但是,仪汐没有一点回应,甚至连个疏离的笑容都没有。她褪去了那个她赖以为生的应付笑容,以直接的沉默应对他任何问题。 第一次见到仪汐,她没有热络的表示。但是,她没有拒绝,听凭自然发展的同时等于给了他一个机会。 这一次,她的态度里带了排斥。这排斥令她与他隔着一段距离,仿佛隔着一条银河,两两相望,却再也不能相知。 她回家之后在房间了窝了两天,没有去上课,也没有出来吃东西,一个人待在房里不知道在做什么。他在门外等了两天,不是想要她感动,只是想在第一时间看到她。 真的想看到她笑。 第三日清晨,她的房门开了。听到声音他急忙动作,但因为蹲的时间太长腿已经有一些麻木,突然起立的动作让他的身体站立不稳,整个人直直地向后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柔弱的手顶住了他的背,他的手同时扶住门板,总算站稳了。 她放心地呼出一口气。他听到她的呼吸,看到她脸色的和缓,心一动,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怀里。 她没有动,没有挣扎。 他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双手扶住她的肩,仔细地凝视这张占据他整个身心的脸。再次见到她,有着恍若隔世重逢的惊喜和沧桑。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她推开他的身体,不发一言,转身下楼。他跟着她,两个人一前一后机械地迈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仅是几步之遥,可是现在要跨越这段路程重新站在她身侧是一个艰巨而又漫长的过程。 经过咖啡厅阿斯跑出来与她讲话。她停下来,给了阿斯一个久违的笑容。刺目的阳光让她的眼睛眨了几下,那个他几日不曾见到的笑容凝在唇边,久久没有散去。 阿斯看到他们这般模样大概已经知道出了问题。他招手示意苏亦文过来,她却做着离开的准备。阿斯想伸手留她,她对阿斯摇头,脸上无奈的表情让阿斯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他与阿斯望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难过。 阿斯狠狠地捶了他一下,“你怎么搞的?让她这么不开心。” 他没有还手,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着这个孤傲的女子挺直的背影,看着这个孑然一身的女子坚强的背影,在瞬间霎那天气都不在他的眼里。他的眼里只有仪汐,只有他爱的这个女子。 阿斯拉着他到咖啡厅,逼着他讲事情的经过。他大致描绘一遍,干巴巴的几句话将整个过程讲得七零八落。 阿斯听得稀里糊涂,连连打住:“你先听一下,听我复述一遍。事情的起因是这个样子的:你公司有事叫你回去,你没有告诉我姐姐,然后我姐姐就生气了,然后你们现在就这样了。对不对?” 他点头,“对。” 阿斯大呼一声:“唉,我还以为你出去偷腥被我姐姐发现了呢,要不就是你前前女朋友找上门来!搞了这么半天就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不要乱说,我只有她一个的。”苏亦文立即澄清。 阿斯突然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真的吗?没关系,你讲了我不会告诉我姐姐的。我肯定替你保密。” 苏亦文推开阿斯的头,“真的只有她一个,从头到尾就只有她。” 阿斯拍拍自己的胸口,“这就好办了。你放一百八十个心吧,我一定帮你说服我姐姐。你又没犯什么大错。” 苏亦文摇头,“阿斯,真的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不知道她这么在意我。我伤害了她的心。” 阿斯直呼受不了,“喂,你们两个已经成年了好不好,真不明白你们竟然在玩什么青春期的游戏。” 苏亦文没有理会阿斯的指责和嘲笑,只是自顾自说:“现在真的就是我的青春,她真的就是我的初恋。” 阿斯看着认真失神的苏亦文,说不出为什么竟被他的深情打动,心底懵懵懂懂似乎有一股热浪翻滚。这情愫促使他开始回忆他第一次爱上的女孩子,回想初尝爱情的甜蜜,追思那段一起走过的有欢笑有吵闹的日子。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无忧无虑,有爱情的日子一样有烦恼和伤心,但是,因为手心里握着爱情的影子,所以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痛苦和面对烦恼。 只要你确定你在爱着。 下班的林仪汐经过咖啡厅习惯性地就想向里面走。刚踏进门边猛然想起她和苏亦文的关系已至冰点,这个体认让她硬生生地将本来已迈进的脚又收了回来。阿斯眼尖,早就看到了她在门边的这一系列动作,见她没有再进来的打算才跑过去拉她。 “姐姐,我的好姐姐,这么多天没见我,你都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我可是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呀。”阿斯半推半就地将仪汐安置在苏亦文的对面。 苏亦文原本暗淡的脸色有了点点光芒,放松的身体马上就转为紧张状态,“你下班了?” 林仪汐没有理他,转头问阿斯:“你找我什么事?要是没事,我要回家了。” 阿斯哭丧着一张脸,“我的好姐姐,你们两个别闹了好不好?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算了吧?”说完以眼神示意苏亦文赶紧道歉。 苏亦文对着她的脸,诚恳地说:“对不起,仪汐。我知道我错了,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就是不要不理我。” 林仪汐依旧不说话。 阿斯着急道:“姐姐,他犯的也不是什么大错。没有背叛你,从头到尾只喜欢你一个,有钱,长得也好,对你也好,这样的人错过之后可能就不会再有了。” 林仪汐让起来,对着阿斯说:“我先回去了。” 阿斯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姐姐,你考虑一下了?” 林仪汐摆摆手,大步离开。 苏亦文丢下阿斯大步走出咖啡厅,始终与她保持几步的距离。林仪汐知道他在自己身后,他的目光,他的脚步,他的身影,无一可挥散。 她试着抬头看头顶这方蔚蓝晴空,想在其中寻找一个答案,寻找一个继续或是转身的答案。三年前的那个场景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他们相拥而泣的悲伤与团结,他们各自分享失去亲人的悲伤,各自疗伤,各自取暖,彼此安慰,彼此是彼此的依靠。她一个人立在他们身后,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她是他的妻啊,是这个世界上最可亲近他的人啊。苏玉下葬的那天,他跪在墓地上哭泣,她鼓足勇气想要拉他起来,她想给他安慰。他甩开她的手,一并推开她想要靠近的心。 她不能给他安慰,她不能让他快乐,她不能让他幸福。 她是不被需要的那一个。 真实暴露的时刻便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纵使有诸多遗憾,纵使有太多挫败,也一样要走日后的路。 她放开他,也放开自己。 让自己从这段无望的感情中走出来。 翌日清晨,她打开房门准备上班,意外地在房门上看到一张纸。是他留的字条:“仪汐,昨夜黄妈打电话说阿舞从公司的楼梯上摔下来,现在在医院。应该不会很严重,你不要担心。她的情绪有点不稳定,一定要见我。我先回去,过几天再来看你。苏亦文。” 她又看了一遍字条,折回房间拨电话给余亦舞。手机始终处于不在服务区的状态。她想过去看阿舞,奈于现在的状况只得作罢。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她的心情灰灰暗暗的,那些孩子为逗她开心特地讲了很多好笑的故事,可是,她的嘴角一直下垂,连个无力的笑容都扯不出。 头脑昏昏沉沉的,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就有些坚持不住了。她对那些孩子说了声对不起,一个人走出了教室。日子过得这么快啊,仔细想一想,再有几周就过年了。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在哪一天,这么多年来一直用过年计算年龄。这就意味着再过几周她就要二十九岁了。然后是三十岁,然后是四十岁,然后是衰老,然后是死亡。这过程不可阻挡,永远不能停止。 她活着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不知不觉就这样想到了死亡,人亦不知不觉到了院门口。大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车子,何平倚着车,嘴里叼着一支烟。见到她,何平将烟熄灭,点了点头。 她问:“找我有事吗?” 何平打开车门,“大嫂,阿舞想要见你。她现在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抱着老大都不肯松手。从醒过来到现在一直在哭。”林仪汐可以明显地察觉出何平的情绪有些低落,没有以往的轻松和玩世不恭。她问:“很严重吗?” 何平摇头,“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她年轻,过一段时间就会痊愈。关键是她的情绪,谁都控制不了。” 林仪汐没有再迟疑,请好假就跟着何平向医院赶。一路上何平有些沉默,几乎都没有说话。林仪汐看出他的反常,摸不准他究竟发生什么事,本不想探问,但一想到何平一直待她不错,往日的那些点点滴滴一并涌入脑海。她想何平是一个让人觉得温暖的人。忍不住最后还是问:“何平,你怎么了?” 何平笑一下,“我没事,大嫂,谢谢你关心。” 林仪汐明了了他的躲闪,笑了一下,转头看窗外的风景。 过了一会儿,倒是何平有些沉不住气,他手握着方向盘,状似无意地问:“大嫂,你和阿舞认识多久了?” 她了然一笑,“我们认识很久了。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但真正成为朋友是在两年后。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小我一岁的她跑到我面前蛮横地宣布:‘林仪汐,从现在开始我们是朋友了。’她骄傲得像个公主,仰着脸,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啊。”她笑出了声,“我转身就走,不理她。我以为她会放弃的。谁知道自那天宣布后,她一下课便跑过来找我玩,还强迫老师安排我们同桌,偷偷调查我家的地址,星期日跑到我家让我教她写功课。” 何平听到这里也笑了,头脑中想象着一个调皮的小女孩追着一个冷言寡语的小女孩的滑稽情景。 “大嫂,最初是不是会感到困扰?” 她止住笑,“会。因为不习惯有人这么主动地接近你,好像要挖空你所有的隐私似的。可是,等到有一天,我才突然明白,她其实是想对我好。她聪明,朋友又多,没有我她的日子也会完整,可是她仍然坚持对我好。如果没有她,我想我一定会变成一个很自闭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这个样子的。” “如果不深入她的内心谁也不知道她是这个样子的。她其实孤单又脆弱,很没有安全感。害怕别人不喜欢她,害怕别人忽视她,于是拼命地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力,喜欢说笑,做恶作剧,行事夸张,只是想在人群中有一个位置,不被人忽略。她是人群中最精彩眩目的那一个,同时也是内心最孤寂的一个。” 何平大吃一惊,“怎么会?” “怎么不会?三岁的时候妈妈和哥哥离开了她,剩下的那个爸爸整日留连在外,轻易不见人影。她做得再好也无人夸奖,然后开始调皮捣乱,爸爸知道了除了骂还是骂。可是骂得再凶,她也不会改过,顽劣至极。她和苏亦文其实是一类人,一个因为妈妈的决然执着封闭自身,一个因为爸爸的不闻不问外向主动,但同样地,内心中都是孤单。” 何平闻言久不能语,这个事实让他震惊,过了好久他才开口:“我以后再也不和她争了,也不和她吵架了。” 林仪汐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她是想你注意她。” 说到苏亦文何平来了精神。今天的林仪汐平易近人,他从未像今天这样与她有过这样近的距离。他抓住机会,试探性地问:“大嫂,你和老大怎么样了?他是个不错的人,就是有时候不太讲话。” “我不知道。” 何平接着问:“你在和我说实话吗?” 林仪汐笑一下,“当然。我们不要谈他了。” 何平也笑了,“最后一句,他真的挺好的。有一天深夜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说爱你。” 她的心有点乱,“爱我?” “对,爱你。”何平以非常肯定地语气说,“请你相信我,我愿以自己的性命保证这句话的真实性。” 林仪汐没有再说话,兀自沉思。何平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她在想,这就证明他们还有希望。 林仪汐跟着何平进了仁和医院,这个她曾经工作曾经遇见苏亦文的地方。原本以为自己对这个地方已无任何记忆和想念,可是,再次回来见到病房和器具还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它们从未离开过她,这些毫无生命的东西随着她向前行走变得生动活泼和鲜活。 生命原来是有痕迹的,发生过的那些事,遇见的那些人,他们总会在特定时候出现在你的记忆里。 离着病房还有几步远就听到了余亦舞的哭声和叫声。林仪汐有些心急,加快脚步,一心只想见到她。 余亦舞紧紧地抱着苏亦文,又哭又叫,根本不理会旁边护士的安慰。林仪汐一进房间首先见到的就是苏亦文的背影。余亦舞整个人都缠在他身上,他一只手忙着帮她擦泪,另一只手有规律地拍着她的肩膀。 她无法想象他的脸,但可以肯定定是无尽忧伤。她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替阿舞整理凌乱的发。余亦舞见到她,哭声加剧,腾出一只手拉她坐下。她一不小心就坐在了苏亦文的腿上,他没有动,想来已经麻木了。 苏亦文抬起头看她。 他憔悴的脸让她忘了想要挪动一下的动作,全副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张脸上了。 一旁的余亦舞看到他们对视,泣不成声:“汐汐,你是来看我,还是看大哥?何平,他们两个都不管我了,我没人要了啦。”何平赶忙安慰:“我要,我要。” 林仪汐拿开余亦舞的手,拿起毛巾替她擦脸,“阿舞,先放开你大哥吧。我听何平说你可是抱了很久了。” 余亦舞闻言哭得更凶了,“我就知道你偏心,你对大哥比对我好。” 林仪汐叹气,“你先不要哭,好不好?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整间医院都在传四楼住着一个哭成丑八怪的病人。你先说为什么哭?腿疼我们叫医生打止痛针,心情不好我们陪你聊天,你还要什么?” 余亦舞放开苏亦文,扑到林仪汐怀里,“你说我会不会残废啊?” 苏亦文动了动麻木的身体,何平扶着他站起来。两个人同时出声:“不会的,医生再三保证过的。” 一旁的护士也插嘴:“余小姐,你的手术非常成功,休养几个月就没问题了,你会和以前一样健康。” 林仪汐听到这有些熟悉的声音有些惊讶,细看才发现这护士原来就是闵女士。她冲她笑一下,“闵护士长,很久不见。”闵女士亦微小回应:“我以为你以为忘记了我。” 林仪汐笑得云淡风轻,“怎么可能?” 就在他们对话的间隔余亦舞又哭起来,“汐汐,你实在太偏心,从你到了这里就顾着和别人说话。你搞清楚,我才是病人唉。” 林仪汐重新将余亦舞紧紧地抱住,“阿舞,不要这样。你知道我最在乎的就是你了,失去谁我都可以活,可是没了你,我都不知道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苏亦文和余亦舞几乎异口同声地问:“真的?” 林仪汐在他们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勇敢地点头,“是。” 余亦舞抹一把眼泪,破涕为笑,“汐汐,太好了。我在你心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苏亦文却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脸色暗淡无光。 何平见了不太忍心,偷偷地说:“老大,你别担心,大嫂骗她呢。” 余亦舞耳尖,捉住话音就喊:“何平,你就见不得我高兴。我跟你讲,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 何平不服气,放开苏亦文就要反驳:“余亦舞,你不要太过分。我看你腿折了的份上不和你吵,你别得寸进尺!” 闵女士摇着头退出了病房。苏亦文看一眼林仪汐,她躲开他的注视,眼神游移不定。 而余亦舞早已忘记了她的腿,充分发挥她骁勇善战的本色,与何平越战越勇。这医院成了他们的第二战场。 晚餐余亦舞吵着要吃林仪汐煮的冬瓜排骨汤,还威胁他们如果吃不到就不睡觉。他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由何平留下来照顾她,苏亦文带林仪汐回家煮汤。对于这个决定林仪汐并不是很情愿,她并不想再回到那个曾经是她的家的大宅子,那里面的记忆跟随她走了很多年,以至于她做梦都会想到在其中的烦闷和压抑。可是,余亦舞的要求她从来没有拒绝过,这个从儿童时期就一直在她身边的好朋友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退却的壁垒。 第9章(2) 北部的冬天还是有一点冷。即使是在下午两点钟——一天中阳光温度最高的时候,天气还是有些许的凉。 林仪汐在医院门口站定,还是主动开口:“你先回家吧。我去买菜。” 苏亦文不肯,“我和你一起去。你不知道路。” 她愣一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买了三年菜。” 他先惊讶,而后是不安,“对不起。” “你不用总说对不起,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你累了,先回家休息吧。” 他坚持,“可是我不知道菜市场在哪里,我要知道。” 最终,她还是没有拗过他的坚持和霸道,两个人一起买菜、回家。车子从大路驶向小路,他边换档边说:“黄妈知道你回来非常开心。” 她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想该怎样应付在这里的日子。这种身份让她觉得尴尬,这感觉又太过奇妙,她的头脑现在是混乱一片。 黄妈早就等在大门口了,一见到她脸上就堆满了笑容,长满老茧的大手拉着她怎么也不放。 “少夫人,你可回来啦!这个家没有你都不像个家。” 她被她拉得有些不好意思,“黄妈,你叫我仪汐就好,我不习惯。” 苏亦文使一个眼神给黄妈。黄妈会意,赶紧改口:“仪汐啊,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念我这个老太婆?” 林仪汐被她问住,不知道该如何答她,可是看到她满含希望的眼神又不好拒绝她的心,只好说:“有。” 黄妈听了很开心,拉着她东拉西扯,乱七八糟谈了一大堆。 苏亦文跟在她们身后,听着黄妈的絮絮叨叨和林仪汐的只言片语。他想,也许这便是真正的家庭生活吧。 这一次,他一定要留住仪汐。 他一直跟她们进了厨房。黄妈催促他上楼休息。他看着林仪汐,“我先上楼。你做好了喊我,我和你一起去医院。” 她收拾着手里的冬瓜,“一会儿我自己去就好。今天晚上我陪阿舞。你睡,明天和你换。” 他不放心,“你可以吗?” 她点头,“没问题。我做护士的时候经常值夜班的。” 黄妈推着他上楼休息,他边走边回头,仪汐在厨房忙碌的样子让他觉得安心。 那一夜林仪汐完全没有睡。余亦舞一会儿说她的腿要残废了,一会儿说大家不关心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闹个不停。她时而安慰,时而疏导,直到将近天亮才把她哄着。 苏亦文来的时候阿舞仍在睡,他坚持开车送她回家后再回来。她太累了,再没有力气与他争执,一切随他心意行事。 醒来的时候她以为时空发生了错位。因为,这个房间里的装饰和她在南部的房间一模一样。淡黄色的窗帘营造了一份暖暖的温和,同色的床单,洒满金黄色向日葵的棉被,她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揉自己的双眼,力图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的手滑过一朵朵盛开的向日葵,金色的花瓣令她心花怒放。 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淡黄色的大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耀她的脸。她仰起脸,享受着暖暖阳光。 这温暖蔓延至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令她通体舒畅。 黄妈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见她立在窗前,略带责备地说:“刚醒来不要离开棉被,会感冒的。” 她笑一下,“没关系的。” “你呀,在车上就睡着了,还是阿文把你抱上楼的呢。这房间的装饰喜欢吗?你可不知道,这孩子昨天晚上睡到六点钟就醒了,晚饭都没吃就开车出去了,我叫都叫不住。我还以为是去医院了呢,哪知道,过了几个小时抱着一堆东西回来,棉被呀,窗帘呀,床单呀,统统都有,说是给你准备的。我说这些东西家里都有哇,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这是你喜欢的颜色和样式。没猜到吧?这孩子最近怪怪的,像换了个人似的,我看着他长大,还从没见过他像这样注意一个人的喜好。”黄妈走过来,拉她回床上,把银耳莲子羹放到她手上,“你喝点粥,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离婚。你们多合适呀,简直是天设地造的一桩金玉良缘。” 她机械地接过碗,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黄妈还在絮絮叨叨,她却一句都听不下去。他说他喜欢自己,何平说他爱自己,黄妈说她从未见过他像这样注意一个人的喜好,他们都在说着他对自己的好。她有所体会,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震惊。因为,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喜欢什么颜色,他却可以捕捉到她的喜好。 他的眼睛里是真的有她。 可是,他的心呢?他的心里有没有她?他的心就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即使聪明敏感如她也猜测不到。 在面对爱情的时候,再聪明的人也会有焦虑和不安。它的发生和发展不由人来控制,它随心而走,随心跳动。 他的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呢?她看不到他的心,他不说她便永远不敢确定,这个想法和猜疑一直跟随着她,令她寝食难安。可是他却越来越淡定,再无其他的表示或暗示。余亦舞的腿在渐渐康复中,新年即将到来,她已经快没有理由继续停留在这里了。她偶尔和余亦舞提一下她要回去的事情,余亦舞答应她过完元旦便送她回去。她翻看日历,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她不是计算何时才可以归家,而是计算她还有几天可以看到他。冥冥之中有个感觉,这一次离开,他们怕是再没有理由见面了。 这段日子可能是他们相处的最后时光了。 明日便是元旦。 余亦舞的腿已经可以自如行走。为了庆祝她的康复,苏亦文提议举办一个party,邀请一些朋友和公司员工一同参加。余亦舞开心得差点又从楼梯上滚下去,何平拍着手说苏亦文这次总算跟上潮流了。这场party令所有人都很开心,尤其是余亦舞。林仪汐已经被她拉着逛了好几天商场了,就是为了买一件晚礼服,愣是不顾刚刚痊愈的腿。女人啊,的确是爱漂亮的动物。 她没什么兴奋的感觉,相反却有一些难过。这场party一结束,她就要离开了。虽然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可是她已经一连几日没有见到苏亦文了。她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也无从猜测。她任自己的思绪飘飞,连同自己一直放逐到遥远的天际。 这一晚的苏家大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喜庆无边。前来参加party的除了何平她一概不认识,不断有人向她颔首致意,她按照礼节同样回应。余亦舞倒是乐在其中,穿着大红色晚礼服的她像一只蝴蝶一样在人群中翩翩而舞,每一个客人到来都大声宣扬,欢迎之声不眠不休。她穿着一套淡黄色的旗袍,行走在这个五光十色欢声笑语充斥其中的大厅,人群的欢闹和兴奋引不起她的兴致。她踯躅而行,不知道哪里是终点。 何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递给她一杯红酒,“大嫂,喝一杯怎么样?” 她接过,一饮而尽,举着空空的酒杯示意何平倒满。 何平大吃一惊:“大嫂,酒不是这样喝的。” 她摇头,“今天高兴,我要多喝一点。” 她想让我醉了吧,然后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醒来就像做了个梦一样。她会把他和梦一起忘掉。 她举着酒杯,连声催促何平。何平试图劝她。 大厅中突然安静下来。刚才的觥筹交错和欢声笑语统统沉寂下来,众人纷纷看向站在二楼楼梯处的苏亦文。 她亦不再同何平争执,手里拿着一个空酒杯望着苏亦文。今天的他身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稳重的颜色衬出他成熟的气质,帅气十足。他仪态庄重,神色凝重,仿佛要宣布什么大事一般。 她的心口紧了一下。 大厅中安静犹如黎明将至最黑暗的那一刻,沉重而肃穆。 他终于开口,声音稳健:“我想介绍一个人让大家认识。大家向后看,站在何特助身边穿淡黄色旗袍的那个女子。” 目光如潮水一般涌向林仪汐。这些目光中满含惊讶,探究,猜测,评判。她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后退。何平一把按住她,她无力动弹,疑惑地看着苏亦文和何平。 苏亦文继续说:“她叫林仪汐,曾经是我的妻子。三年前,我们离婚。这场失败的婚姻责任都在我,我自始至终都忽略了她的感情和体会。直到有一天我记起了她,这记忆让我坐立难安,为了寻求心安我开始了寻找她的历程。我想要补偿她。原本以为对她好的过程是在赎自己的罪,到最后我才知道这也是一个爱上她的过程,而爱上她的过程也是救赎自己的过程。仪汐,你让我开始懂得珍惜,开始学会与他人交流,我可以对别人微笑,真正的关心别人。因为你,我的眼睛睁开了,你让我看到了日出和夕阳,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在爱上你的过程中我爱上了生活和这世界,我欣喜自己还活着,还会呼吸,还会微笑。我不再害怕,不再恐惧,不再失眠,拥着你可沉沉入睡,醒来看到你安静的脸可以微笑,生命是如此完满,有你我已别无所求。这是爱情带来的改变,也是你带来的改变,我的爱情就是你。仪汐,我爱你,请你嫁给我。” 说完,他单膝跪地,右手掌心向上,等待。 林仪汐已是泪流满面。她看到了他的心,他的爱就是他整个世界的入口。她穿过人群,直直地向苏亦文走去。 人群驿动,议论如潮。 她什么都听不到,只想赶快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她伸出手,放置其上。苏亦文展颜,这个笑容蕴含深情款款,灿烂辉煌。 他们深情相拥。 众人因他的笑容惊呆至倾倒。 可是他只将这样的笑容给了林仪汐。一个平常的女子。 最终的结局是一场跨年度的婚礼。何平仍旧是伴郎,伴娘是余亦舞。她对这个职务向往已久了,一听说他们要重新举行婚礼赶忙就预订下来。美名其曰是尽好朋友和好妹妹的心意,实际上是想穿漂亮的小礼服。 苏亦文说要给她一个完美无可挑剔的婚礼,别的新娘有的她要有,别的新娘没有的她也要有。今日的行程是拍婚纱照,余亦舞心生羡慕,拉着何平一起来凑热闹。 打扮妥当后,余亦舞却对苏亦文的礼服不满意,拽着她的宝贝大哥重新上楼换装。林仪汐便与何平坐在一楼的休息室喝咖啡,闲聊天。 趁这机会何平赶紧解惑:“大嫂,有一件事情已经困了我六年了。我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您大人大量,可否不吝赐教?”林仪汐笑,“什么事啊?” “就是当初你怎么会答应嫁给老大呢?你们认识的时间那么段短,而且根本就没谈恋爱。这样突然求婚哪一个正常的女人都不会答应的。” “你是说我不正常?” “没有,我哪敢说您不正常。您简直就是我们的太阳啊,用神赐的雨露滋润着我们干涸的心灵。我当初以为你是因为老大的钱,可是,后来的事情证明也不是啊。你到底为什么嫁啊。谁都知道这桩婚姻不是因为老大爱你,是因为……”何平猛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赶紧捂住嘴巴。 林仪汐神色正常,接着何平的话茬说下去:“是因为他的妈妈需要我。” 这下轮到何平愣神了。他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啊?谁告诉你的?” 林仪汐饮尽杯中的咖啡,“我早就知道。那天晚上你和阿文在书房里说的关键话语我都听到了。我的红豆糕早就做好了,妈妈和黄妈催促我去叫你们。很自然地就听到你们的谈话了。” 何平更加疑惑,“你知道内幕还嫁?你到底是为什么而嫁?大嫂,我越来越不懂你了。” 林仪汐的笑容更深,口气平和,不含半点惊澜,静静陈述:“因为我爱他,仅此而已。” 何平睁大眼睛,尚未出口的话被苏亦文截住。换好礼服的苏亦文和余亦舞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听到了六年前这场婚姻的真正内幕。 苏亦文擎住林仪汐的双臂,问:“你爱我?” 林仪汐毫不迟疑地点头,承认得干脆利落。 苏亦文的眼里含着点点泪光,声音颤抖着做最后的确认:“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我?” 林仪汐仍旧笑着,“妈妈第一次发病你去接我的那个晚上,你扔给我你的大衣。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爱你,我根本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婚姻,亦不可能坚持这么久。” 苏亦文的眼泪掉了下来,“你爱我,你真的爱我。我好开心。我爱你,你也爱我。” 林仪汐握住他的手,“对啊,我们互相爱着。” 两人彼此对视,周遭人等皆不入目。 余亦舞做了半天鬼脸两人也没有回魂的打算,她实在是气愤难忍。何平倒是心平气和,招手叫小姐再端一杯咖啡过来,并要求附上点心若干。估计一时半会儿这两人是醒不过来啦。 小姐笑容甜美,“先生,我们这里是婚纱店,不供应点心。” 何平掏出一张钞票,“去买。” 余亦舞随后也掏出一张,“顺便帮我买本小说。和这个没品味的人没办法品咖啡,还是看小说比较好。” 何平愤愤不平,“你说谁没品味?” “我有说你吗?” 如果你正从这家婚纱店经过,你便会看到这样一幅会令人终生难忘的情景:新郎与新娘仿佛石化一般深情凝视;旁边一对青年男女吵闹不休,甚至有大打出手的可能;一个穿制服的小姐站在他们之间左右调停;身后是被此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的整间婚纱店的人,上至老板,下至扫地的小弟,无一不沉浸其中。 这场跨年度的婚礼还真是轰动。 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彼此,从此过着快乐幸福的生活。 有爱的人生竟然如此美丽。 —完—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com)